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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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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四章 四条法令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斜斜靠在柜台上,满脸郁闷。此时大堂里头有一处临时搭起座位,坐着一名新来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四十余岁,正口沫横飞的说着最新鲜出炉的故事,“却说那采办太监王敬横行霸道,人神共愤,一股怨气冲上云霄,动了天上帝君修心说时迟那时快,啊呀呀呀”

  唐广德望着说书人,深深的无奈。要知道,他这望江楼走的是高端路线,二楼三楼自不必说,就是一楼大堂也不是贩夫走卒来的地方。

  所以望江楼原本没有说书人这种存在的,这里不是街头巷尾,也不是茶铺酒馆,图的就是一个高雅调调。

  但是现在,望江楼就这么硬生生的插进来一位说书人,在唐员外眼里违和感十足。仿佛读书人以文会友时,突然闯进来一名唱山歌的抠脚大汉似的

  最让唐员外郁闷的是,他这主人家不能将说书人赶走。因为这说书人是钦差公馆那边派来的,唐广德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驱赶。

  听说最近城内外大多说书人都开始讲钦差大臣斗权阉的故事了,具体缘故不明,也有谣言说是收了钦差公馆的好处。

  甚至有的说书人还讲起六年前,少年方钦差帮着时任巡抚的祖父大人为苏州官田贫户减免赋税的故事。

  面对这种宣传攻势,知情人唐广德不由得苦笑,钦差大人难道不知道,现在开始流行弹词了吗?还找说书的鼓吹,有点老土啊。

  还好望江楼二层和三层所受影响不大,尚能勉强保持着高雅格局唐员外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门外一阵子喧哗声,吵得望江楼里不大安生,变本加厉的破坏了气氛。

  有伶俐的小厮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向唐广德禀报道:“东家老爷!在楼外面贴了一张告示,甚多人围着看!”

  唐广德莫名其妙,“怎么贴到我们这里了?什么内容?若与我们无关就撕掉。免得门前乱纷纷的不成体统!”

  小厮讪讪,“小人不识字”旁边算账的老掌柜将算盘一拍,接口道:“东家慢等着,待我去看看!”

  不多时,老掌柜从外面回来,对唐员外回报:“是府衙的告示,一共写了四条,议论的很是热闹。一条是劝谕富户代替乡里贫户偿还拖欠钱粮”

  唐广德笑了,“这定然还是方钦差的主意,只不过换了府衙的嘴来说。只是这样劝是劝不了多少捐输。全苏州加起来能有个几万石就不错了。”

  老掌柜答道:“告示里还说了,但凡有拖欠钱粮的贫户,官府将统一调配,尽力安排去租种官田!反正苏州府官田占了半数,不怕安置不下!”

  唐广德微微变色。“如果附近贫户都被迫去租种官田,那些富户想找雇农租种自家私田就不好找了。相比之下,还是先帮着偿还了粮税比较划算。”

  “钦差大人这心思真是绝了。”老掌柜啧啧称道,“二条是说湖广那边米价比苏州便宜,可以去湖广买米输送至水次仓,拿了回票回到苏州可以折抵粮税。”

  关于这条,唐广德在公馆时听说很多次了。没有什么稀奇。又听老掌柜说起第三条:“今年要遵照前巡抚王老大人的旧例,今年继续均平加耗!官田降五升,民田加二斗!”

  唐员外脸色又变了,这真是一条比一条激烈!六年前王巡抚实行过一次均平加耗,只不过这两年有点人去政息的意思,但这次方钦差竟然旧例重提。力度比当初也不差甚至更大!

  官田是国有土地,租种者都是无地贫民,粮税较重;民田是私有土地,皆为地主所有,粮税较轻。

  赋税定额虽然是祖宗法制不能轻动。但另外的加耗是可以作文章的。削减官田加耗,增加民田加耗,就等于是削减无地贫户的负担,增加地主的负担,这必然要招致大户人家的强烈反对!

  唐广德又想起六年前方应物协助祖父的作为,便也不意外了。只是凭借他对钦差大人的了解,深知这是个深谋远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激烈的手段之下必然留了什么后招。

  果不其然,老掌柜又继续禀报:“告示上还说,官府那边正与提学官商议,凡违抗均平令不肯完税者,本家子弟有可能不许参加院试和乡试,不给会试考票,至少这三年不许!”

  唐员外愕然,方钦差的心思果然不一般,这招威胁够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户人家必然都会供养子弟读书,读书就是为了功名。

  若不许家人参加科举,无望中秀才举人进士,那简直就是令人绝望。与不许参加科举的绝望比起来,多交点钱粮还是可以忍的。

  唐广德见多识广,默默估算了一下,前面这三条如果都顺利的话,今年比往年多征收个六七十万石税粮是可以期待的,方大钦差完成任务问题不大了。

  不过刚才听到老掌柜说是有四条,唐广德又对最后一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主动问道:“那么第四条又是什么?”

  老掌柜答道:“最后一条写得简单,只说是近年来田亩变动频繁,与现有鱼鳞图册多有不符,故而要清理隐匿田地,令各家各户主动上报,完纳今年税粮,尚可既往不咎!”

  唐广德闻言吃了一惊,最后一条果然是最厉害的一条,但也是最难的一条!不是没有官员想做这件事,但大都闹得鸡飞狗跳,但效果却不好说。

  毕竟清理隐匿土地不同于劝捐加耗之类,几乎触及到了大地主们的根本利益,这方应物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愣完之后,唐广德又追问道:“这一条,告示上说要怎么办?”

  老掌柜回到柜台重新拿起算盘,“告示上只说要清理隐匿土地,没说具体怎么办。”

  这是终究还是不敢轻易动手的意思么?唐员外目光看向门外围观告示的人群,这四条一出,可以想象城里乡间议论汹汹的样子,苏州府看来又要不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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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五章 杞人忧天

  诚然如唐广德所料,这四条法令尤其是清理田地这条一出来,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近年来苏州城百业俱兴、工商发达,产生了一大批脱离于田地的市民,但城外仍然是广袤的肥沃田野,乡间士绅数不胜数,而且还有大批地主居住到城市中。

  如果是别的时候出现清理田土的告示,也许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走形式的时候居多。但现在苏州城里当家做主的官员是钦差大臣方应物,这就让地主们不淡定了。

  方钦差刚刚砍掉了三十多人的脑袋,如今还是尸骨未寒,从这点可以看出,这位方大人必然是严刑峻法的狠角色。谁要是撞到了他的风口上,肯定不好受。

  其实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很多大地主多多少少都有些猫腻。尤其是在苏州府这种地方,隐匿田土所带来的利益比别处更大。

  在别处,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可能是一石钱粮,但在亩产很高的苏州府,隐匿一亩田每年带来的好处大概有两三石钱粮。

  有这种高回报的诱惑,在土地上动心思的人就有不少,如今在方钦差的威名之下,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不过外面的议论仿佛对方应物没有半点影响,如今叫方大钦差头疼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袁凤萧的死缠烂打。

  这日清晨,方应物刚刚睡醒,又被袁娘子堵在床头下不来,裹着被子与袁娘子面面相对。

  只见得袁娘子满腔幽怨的责问道:“当初奴家抛头露面替你奔走时,你可是答应过,赶走太监后要替奴家讨回家破人亡的公道。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你为何仍不见动静?你不是说,正好拿韩家来杀大户立威么?”

  方应物没脾气的解释道:“时机未到,稍安勿躁!”袁凤萧追问道:“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

  方应物想了想,也不知是转移话题还是另有心思的问道:“你说韩家十年前霸占你家田地,害得你家破人亡。可有证据?”

  袁凤萧连忙答道:“奴家珍藏有十年前的地契,足以证明那块田地原本是我袁家所有。”

  方应物沉思片刻,然后才道:“韩家那里肯定也有地契......你们两份地契之间总要有一个真假之别,如果需要时见机行事罢!”

  此时王英站在院子里叫道:“唐员外来看望儿子。顺便想拜见一下钦差老爷!”

  “有正事,先别捣乱!”方应物趁机闪避。袁娘子嘟囔几句,无奈放了手。

  唐广德很有一种自家前途命运与方钦差绑在一起的主人翁责任感,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一下方应物。更何况方钦差也说过,如果他听到什么舆情动向,尽可以来公馆禀报。

  见到了方应物,唐员外的话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今外面议论的十分激烈,特别是清理田地这项!

  就我在望江楼二层三层所听到的议论,大都十分反感。对此非议颇多。方大人还是要谨慎为好!”

  望江楼一层招待普通人,二层招待富户,三层招待读书人,这个规矩方应物是十分了解的。听到唐员外转述,方应物便笑道:“是么?这样挺好。”

  “舆论反对越激烈。阻力越大,这也能叫好?”唐广德愣了愣,再次发现自己跟不上方应物的思路了,钦差大人到底想什么?

  方应物点点头,“确实很好。都在关注清理田土这一条,那么就没人为了均平耗米、强迫富户捐输等其他几条闹了罢?”

  “......”唐员外无语,此后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难道是方大钦差胸有成竹,而自己却杞人忧天了么?

  想想也是,焦点高度聚集在清理田土这一项,那么其他几项阻力就小多了。与被刨根问底清理土地比起来,加点损耗、被逼捐点米实在不算大事了。

  即便清理田土事务不了了之,凭借其他几条措施。征粮任务总能完成得**不离十——莫非这就是方钦差的策略?

  生怕方钦差因为舆情而心烦意乱,唐广德便主动宽慰道:“其实议论也不全然是反对的,亦有许多人赞誉大人你。”

  方应物饶有兴趣的问道:“如何赞誉的?”唐广德答道:“有不少贫民称赞大人你是除暴安良、杀富济贫!”

  方应物愕然,“是不是还有替天行道?”唐广德惊道:“原来大人也听说过了!”

  方应物无语,这说的是钦差大臣还是绿林好汉?想想确实也差不多。自己几条措施都是从富户身上拔毛,难怪让贫户产生若干错觉。

  送走唐广德,却又见小妾瑜姐儿的族亲王魁从杭州赶到了。方应物大吃一惊,“你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王魁虽然现在贵为富商大贾,但在方应物面前仍然很放低身段,“自从得了你的召唤,我可不敢耽搁,与族兄说过后,便立刻日夜兼程的往苏州府赶。”

  方应物称许道:“来得好,如今又有大买卖用得着你!这次要委托你去湖广买米,然后输送至瓜洲仓,拿了回票便可在府县充当税粮。

  苏州人对此尚心存疑虑,请你给他们做一个范例,引导本地富商有样学样。湖广粮道参政是我那老泰山的门生,我修书一封请他照管协助,你大可放心去。”

  王魁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然后才道:“数量少了没什么示范意义,还是需要大本钱。我先从杭州调动银两过来,然后便可出发。”

  方应物指了指厢房,“不必再从杭州搬银子了!本钱都在那里,有几万两现银,我再拨军士护卫你,足可无忧。”

  王魁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下来,几万两银子的大买卖就此随随便便的敲定。然后两人才闲谈起来,之前数年未见,自然有不少闲话说。

  王魁想起路上见闻,也为方应物担忧,“我在路上时,听到过别人议论,实在担心你手段过于激烈,激起了事故未免就不美了。”

  对王魁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方应物推心置腹道:“老实对你说,清理田土本来就不设预定目标,找一两个大地主立威,并能恐吓一批人自首那是最好了。

  无论清理出多少田亩,其实都是赚的,多出来的都可算在今年征粮任务里。

  至于以后......本官还管不了那么远,能管好今年、完成朝廷的督粮差遣,那就问心无愧了。”

  王魁仍然很担忧,“你的想法虽然可行,拿几个大户来立威也不是不可行。但还要注意些吃相问题,正所谓师出有名。

  如果做得太明显,别人一看你就是故意寻衅找那些大户的不是,那与太监王敬这种人有何区别?若真如此,你反而落了下乘,对名声不太好。”

  方应毫无压力,“但请放心,你也不必杞人忧天,我早就想到了这点!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跳出来作死,而本官便奉顺讨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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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六章 独木不成林

  在北方,拥有数百亩土地称不上大,至少拥有数千亩土地才能算大地主,数万亩的也有不少。

  但是在江南这里,数量级与北方又不同了。有田地数百亩就称得上土豪,拥有田地数千亩的那算是顶级大地主,一个县也不见得能有两三家。

  定居于苏州城平门外的韩家就是这样的人家,这韩家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成华初年出过一位官职类似于两广总督的韩雍韩大人。

  韩家究竟有多少土地,外人从不得而知,但传言估算至少在三千亩以上——详细数目大概只有当家的家主本人最为清楚。

  韩家现任当家人是韩雄,今年五十一岁,执掌家事已经二十年。至今仍然身体康健,看样子再当十年家没有问题。

  一位拥有至少三千亩土地的家主,在本地自然是霸王的存在,又因韩雄行事霸气果断,乡间百姓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韩大老爷”。

  近年来,不少地主富户仰慕城市繁华,纷纷搬进了苏州城里常住。但韩大老爷却厌恶城里釜,执意定居在平门外乡间祖居,连带儿孙都不能进城。

  韩大老爷有自己的信念,他觉得祖宗基业传到自己手里,只有亲自守在这里才能感到心里安定。

  但今天韩大老爷却不安定了,坐在高敞的大堂中都嫌弃气闷,走到堂外廊下,不停地来回踱步,双眉紧锁,仿佛满怀心事。

  侍候在旁边的下人们瞧见这状况,知道老爷心情不佳,生怕被迁怒遭了池鱼之殃——过去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于是有热闹偷偷去后面内院,将小姨娘请了过来。却说这小姨娘姓赵,生的杏眼桃腮、艳色撩人,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近几年在韩大老爷这里最得宠。

  下人们都知道。每当韩大老爷发了火时,连亲儿孙都要远远躲开,也只有赵小姨娘能哄得住。

  小姨娘扭着腰身来到韩大老爷身边,贴上去问道:“老爷。最近家里平顺,外面太平,有什么烦心事能把你愁成这样?你看吓得小的们大气也不敢出。”

  韩雄脸色仍然很难看,沉声道:“说出来你也没主意。听说钦差大人方应物已经盯上了我们韩家,要拿我们开刀杀鸡给猴看。”

  小姨娘也吓了一跳,迟疑道:“没这么严重罢?”

  韩大老爷双眉皱得更紧,“你懂什么?居安还要思危,况且已经身处累卵之危?常言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那方应物可是比县令令尹之流更厉害的角色!

  连钦差采办太监都能被他驱逐走。堂堂的知府也被他软禁掉,如今又盯上了我韩家,能不忧虑小心么?

  只要方应物有心修理韩家,而我韩家又懵懂不知麻痹大意的话,只怕难逃厄运!”

  小姨娘也被说的心慌慌。摇着韩大老爷道:“那快想想法子呀!”

  韩雄长叹一声道:“自从韩雍大兄没去之后,我韩家再无上得了台面的达官显贵,如何与那方应物分庭抗礼?

  如今韩家独自面对方钦差,总显得势单力孤,故而要多拉几家一起才好。人多势众之后,分量也就有了,钦差大人想为所欲为也没那么容易。”

  拿定了主意。韩大老爷将西席先生请来,吩咐他写了十来封信,邀请一干亲友家族的家主后日相聚。

  这年头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与韩家结亲或者往来的人家,自然也是土豪大户。

  大家都卖韩大老爷面子。何况面临钦差高压的非常时期,大家也都想找个由头聚会商议。及到后日,韩家花厅里提前备好的八张座位全都坐满了。

  这**家合起来,起码拥有两万亩土地,数千名佃农。号召力绝不可小觑。

  作为聚会的发起人,韩雄率先开口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这个道理,谁人不晓?吾辈都是广有土地的人家,在苏州城里外都排的上号。那方钦差若是铁了心要清理田地,我们几家只怕首当其冲,都在劫难逃!”

  韩雄的话,算是戳中了在座众人的心里。方钦差先前的高压手段还历历在目,叫众人暗暗畏惧——虽然当时对付的是采办太监和府衙。很难想象要是落到了自家头上,那又该如何抵挡?

  不过也有人觉得韩大老爷危言耸听,疑问道:“韩兄你是否说的太过?我看那方钦差不是穷凶极恶之徒,目前是什么情势,还需再观察一阵子,何曾有你说的这样危险?”

  韩雄扫了众人几眼,这才又解释道:“徐贤弟切勿不以为然!不瞒诸位,据我得到的绝对可靠消息,方钦差已经筹划着对我韩家动手了!在我韩家之后,你们能跑得掉么?”

  众人纷纷大惊失色,猜测揣摩是一回事,但变成了事实就是另一回事了,连忙追问道:“消息可曾准确?”

  韩雄点头道:“这消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昔年有个连我都记不清的一户人家,与我韩家结了仇后闹出点人命来。

  而这家人的后人流落成了杭州花魁娘子,不知怎的与方应物勾搭上,如今这女子就在钦差公馆里大模大样住着。

  而方应物这年轻人容易沉迷女色,被迷昏了头便想替那女子报仇雪恨,以此博美人一笑。更何况方钦差清理田土急需一个立威对象,我韩家就莫名其妙倒了霉。”

  众人听着面面相觑,这仇人孤女十年后报仇的故事实在是有种戏文的既视感。但韩雄肯定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必然仔细打听好消息了,应该是确有此事。

  又听韩大老爷慷慨激昂道:“如此韩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诸位都是我韩家世代亲友,唇亡齿寒的道理实在无需多言了!今天是我请到了诸位,也许到了明天,就是诸位要请我韩家相助!

  俗语云:独木不成林,如今吾辈只有齐心合力,结势自保,方可共保家业!”

  众人便纷纷表态道:“韩兄放心,我等不是不晓事的人!世代交情在此,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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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七章 舆情三板斧

  所谓隐匿田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具体操作手段可谓是八仙过海五花八门,在这上面地主们常常是挖空心思——

  比如有功名的人具备一些免赋役特权,便借此非法接收超额土地投献,借此逃避赋役;又比如买卖土地时,勾结官府胥吏缩小地契面积,原本买卖十亩的,地契上却只写五亩;还有将土地假托到某家绝户名下的,然后想方设法注销了绝户户籍,然后土地便借此从官府籍册中“消失”;至于强行霸占土地,然后不在官府备案登记的,那都是最上不了台面的做法了。

  在重赋重税的江南地方,许多大地主都免不了有这方面的问题。至少眼下坐在韩家大堂里的这九家里,没有一个敢说是完全清白的。

  韩雄韩大老爷见自己费了一番口舌,渐渐将亲友家主们说服,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们都支持自己,那就人多胆壮了。

  不然单凭韩家独自反抗钦差大臣,地头蛇对过江龙不敢说一定会失败,但风险却是非常大的,一旦失败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

  所以韩大老爷得知钦差大臣打算对韩家下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将亲友家族都拉拢起来,将风险分散降低。

  恰好此时,有个管事匆匆上了大堂,对韩雄禀报道:“老爷!据族人举报,今天庄子周边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也没见办什么事情,只在附近转悠。见人便打探我韩家消息!”

  韩雄拍案道:“不出所料,果然来了!这必然是钦差大人遣人来刺探情况!”

  如果在座众人先前只信了八成。那么现在就是十成了,原来韩雄不是危言耸听。钦差大臣真的要动手!

  先前有所怀疑的徐家人立刻问道:“事已至此,不知韩兄有何计较?不妨与我等说来!”

  韩雄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便喝了几口茶后侃侃而谈:“经我思虑再三,眼下不宜与钦差硬碰硬,也毫无此必要。正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那方钦差手段虽然酷厉,但却未必熟谙世故,想法子虚张声势,叫他知难而退就行了。我想从舆情入手。有三板斧下去便足矣!

  首先,将钦差大臣要对付我韩家的消息散布出去,让满城人都知道这个事情,明白来龙去脉。

  其次,如今在座一共九家,要用一个声音说话并有所表示,还要做出点事情给别人看,让别人知道我等是共进共退的!

  有这样的事实摆出来,不信那方钦差不反复掂量、三思后行。一家也许容易收拾。但九家合起来,谁敢有把握动手?尤其是为了一个女子,是否值得?

  其三,我等使人放出话去。要大肆宣扬清理田土的难度,连带增强别家大户的信心。同时叫方钦差彻底明白阻力有多大,能主动知难而退才是不伤脸面的做法。”

  众人闻言一起叫好。“韩兄的法子好极,颇有含而不露之妙处。实乃上策!”

  说定了之后,众人散去。然后就是紧锣密鼓的按照韩大老爷的安排行事。

  一日之间,钦差大臣意图清理田地,打算拿平门外韩家开刀立威的消息传遍全城。当然,韩雄这边并没有宣扬钦差大臣是因为女色才拿韩家开刀,这有点打脸,不符合含而不露的初衷。

  然后又过了一天,包括韩家在内的九家大地主公开聚会,地点就择在位于阊门外交通要地的望江楼。

  这些地主之间互相交换了几十亩土地,并商定了要联合在他们的地面上修一道堤坝和若干沟渠,用于防洪和灌溉。

  在传言韩家要被钦差大臣开刀的时候,九家地主公开演了这么一出,就是傻子也知道别有深意!这等于是向别人表示,他们九家是同气连枝、共进共退,搞一个就等于是搞了一窝。

  至此为止,无论钦差大臣也好,被当成目标的韩家也好,似乎都没有什么实际动作。但就这空对空的舆情还是制造出了紧张氛围,激起了本地人的高度关注。

  围绕着清理田地的问题,在有心人的宣扬下,舆论似乎不大看好方钦差,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

  从旧例来看,有很多官员做过这件事,但没有收获全功的,甚至败走麦城的也为数不少。

  从现实来看,大地主在本地势力盘根错节,官员都是外来户,怎么可能真正搞得清楚土地问题?

  别的不说,丈量统计田土就需要依靠胥吏来做,而胥吏却很容易被地主们收买。而且胥吏还要在本地讨生活的,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得罪土豪们。

  更别说方钦差大概也只能做到年底,没几个月就要走人,哪有时间仔细推行清田事务?

  其实还是有很多贫户或者穷人心里支持钦差大人的举措,但面对一个随时说走就走的官员,本地其他人就算愤恨土豪广占土地转嫁税赋,但又怎能拿出真心来协助方钦差?不怕被土豪们秋后算账么?

  这一番分析下来,凡是稍有智商的人,对方钦差都没什么信心,产生了支持也是白支持的念头。

  但其他心里有鬼的地主们倒是放心了不少,感到方钦差还真办不成这事,他们不用过于担忧。何况还有韩家等大户顶在前面,他们只管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就行了。

  当所有人都对你没信心时,那就没有人是可靠的了......如此韩雄的目的全部达成,而且是非常顺利的完成,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钦差大臣陷入了舆情上的被动!

  不过这种被动仅仅是靠着猜测和推断带来的,钦差大人还没有任何实际举动,也并没有真正出手,这就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在韩大老爷看来,这个回旋余地就是他故意留给方钦差的。

  只要钦差大人稍有觉悟,就该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那么还算能保住脸面,总比出手后遭遇挫折要好,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混到钦差的官员,或许会鲁莽热血,但想必不会是极端迂腐和愣头愣脑的人。面对如此明显的利益得失,该做出什么样的抉择,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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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八章 韩老爷的后手

  这两日各种各样的消息漫天飞舞,死赖在钦差公馆的袁凤萧急的团团转,这韩家要是扳回了形势,那她的报仇大计从何谈起?

  可是情况都变成这样了,那方应物没有半点举动,还是一付老神在在、稳坐钓鱼台的鸟样子,实在是万分可恶!

  看着在身前来回兜圈子的美人,方应物微笑着压了压手掌:“淡定,淡定!”

  袁娘子心急如焚的说:“奴家就不明白了,先前你我在暗处,韩家在明处,本来应该是你我占尽优势的!

  趁着韩家猝不及防时,拿下他们轻而易举,怎么就变成这样?肯定是有事情让韩家警觉起来,所以率先反应,抢占了先机?

  看来韩家极有可能知道了奴家是当年仇家后人,而方大人你要为妾身报仇!不过此事所知者不多,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是谁向韩家告密?”

  方应物想了想,便答道:“唔,这我倒是知道。【幼狮书盟更新Yssm.org】”

  “究竟是谁?”袁凤萧不知不觉柳眉倒竖、满脸杀气。

  方应物又答道:“其实向韩家告密的人,就是你的好姐妹薛秀玉娘子!先前你跟她说过体己话,她也知道你的身世罢?然后便去了韩家那里告密。

  本来你住在公馆也不是什么大秘密,韩家只要稍微用心打听,便可确认了。”

  什么?是她?袁凤萧愕然不能语,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回事!与自己亲如姐妹的薛秀玉向韩家泄露了自己的计划!

  愣了片刻后,袁娘子秀脸通红,气咻咻的又问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应物却没像袁娘子这般气恼。依旧淡定如常的答道:“女人做事总是不可理喻的或许是因为我冷淡了她,便心怀怨愤;或许是嫉妒你。便要搅乱你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一怒便要报复。更或许是因为韩大老爷乃本地大人物。她这算是救了韩家一次,将来会受益无穷。”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袁凤萧喃喃自语。

  方应物看着袁娘子一脸“好闺蜜背叛了我”的表情,忍不住轻笑几声,又道:“你不必苛责薛娘子,其实是我叫她去向韩家告密的”

  袁娘子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便又愣住了,然后咬牙切齿道:“你说奴家心思多、不厚道,但与你比起来,奴家简直就是醇厚典范!”

  说罢她气冲冲的转身就走。一直走到了院门口。方应物还是稳坐在树荫底下,但招招手道:“我不会出言留你的!”

  袁娘子又气冲冲的转身回来,帮着方应物捏起肩膀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韩大老爷拉着一干亲友,将计划中的舆情三板斧砍出去后,便消停了下来,等待着钦差的反应。

  他相信,面对这种情势,钦差大人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总会做出一些举动,借此来释放信号。不出意外的话正在用午膳的时候,韩雄又看到自家管事匆匆走进厅里,并禀报道:“老爷!今天又有陌生人来庄子附近转圈子。人数甚至比前几天更多!”

  这就是钦差大人释放出来的信号?韩雄放下筷子,不禁又惊又怒!惊的是出乎了自己预料,怒的是感到某钦差实在不识好歹!

  难道自己真失算了?这几天舆情还不能够吓阻住钦差大人?这位钦差铁了心打算硬干到底?

  如此韩雄暗暗思忖道。看来前面那三板斧的压力还不够,那边钦差大人还想硬顶着上。

  亏得当初留了后手。既然钦差变本加厉,那自己也只好再进一步了应该将钦差大人迷于美色、假公济私的事情散布出去。继续制造更强的压力。

  韩大老爷没心情吃饭了,一边通报亲友,一边向族人、佃户传了话。从今天起,他若钦差真的敢直接动手,他也只好聚集人马反抗了。到时候将激起民变的帽子扣过去,然后自己这边再找一个人担责就是。

  与此同时,韩大老爷又发动了第二波舆情,一个新的话题在苏州城里传开。

  “钦差大人与韩家过不去,原来并非是因为韩家土地的问题,而是因为钦差大人有个相好的袁娘子!这袁娘子十多年前与韩家有旧怨,钦差大人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便要拿韩家开刀!”

  “听说那袁凤萧十多年前流落到了杭州,前些年成了杭州城的花魁娘子,相貌当真令人神魂颠倒,无怪乎方钦差入迷!”

  “难怪有风声说钦差大人要收拾韩家,这简直是儿戏,堂堂的钦差大臣怎能如此行事?到底是将公事当成什么了?”

  “啧啧,方钦差还是年轻了些,看不穿红颜祸水的道理啊,也不想想周幽王唐明皇的故事。”

  “方钦差为官还是不错的,但年轻人在女色上容易犯浑,此乃人之常情。”

  议论只发生在街头巷尾、茶铺酒楼,热闹归热闹,但韩雄老爷总觉得力度还不够大,杀伤力不够强。毕竟狠下心来不在乎民意的官员大有人在,除非闹出民乱来,可是貌似没别人会为了韩家的事情聚众闹事。

  于是韩雄又吩咐下去,叫家中读过书的子弟出面串联同窗好友,争取拉拢一批有功名的读书人联名向钦差公馆上书,以此来施加压力。

  但这次韩老爷失望了,本来以狷狂好斗出名的本地读书人,却没有愿意揽事上身的,大都含含糊糊不肯出面。

  他们在方钦差手里吃的亏还少么?明知大宗师与方钦差几乎就是穿一条裤子的,要还去招惹方钦差,不是找死是什么?

  对此韩雄愤愤不平道:“难怪常言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又有俗话说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恩多是读书人,我看确实有道理!”

  韩老爷便不指望本地这些没出息的读书人了,想着买通几个官员,然后借自己这件事上疏弹劾方钦差。成功不成功无所谓,只要让那方钦差承受到压力就好!

  这些招数使出来,回旋余地就很小了。但钦差大人想要收拾韩家,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必须得仔细掂量掂量,这到底值得不值得。

  什么时候让钦差大人认识到,收拾韩家会让自己损失惨重两败俱伤,那韩老爷的策略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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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九章 周公恐惧流言日?

  在舆情中,大多数人的作用就是被影响,或多或少的被影响,只有少数相关知情人才看得懂门道。唐广德唐员外就是这少数明白门道的知情人,所以方钦差迷于女色公报私仇的传言出来后,他再一次坐不住了,又跑到了钦差公馆。

  作为在钦差大人身上下了重注的人,唐员外比方应物本人反而更不淡定。

  唐广德也是公馆熟客了,把门的钦差标下官军没有阻拦,直接放行。不过才一踏进大门内,唐员外就感到了与过往不同的气氛。

  在先前,钦差公馆虽然容纳了钦差本人和十几名随员,以及伴随王命旗牌而来的一队官军,但因公馆占地不小,平常众人坐班的坐班、出外的出外,休息的休息,又不直接受理民众事务,总体而言,公馆中氛围是偏向于雅静的。

  可是今天进来后,唐员外却感到公馆里熙熙攘攘喧闹了不少,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行动匆匆忙忙。

  再细看,众人仿佛都在整理东西,还看到一些打理好的箱笼已经堆放在屋门内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唐广德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脚底下步子没有停。然后便见自家儿子唐寅从回廊上走了过来,与自己正对上。

  唐寅连忙上前施礼,口中道:“见过父亲,我正要去望江楼,却不想父亲先过来了。”

  唐广德瞪眼道:“你不安心在公馆侍候方大人,却往回跑作甚?难道还委屈了你?”

  唐寅叫屈道:“是大人吩咐下来,叫我送张告示。贴在望江楼那边。而且,我也大概要离开公馆了。”

  “什么情况?”唐广德一边问。一边接过告示,自行看起来。唐寅没有答话。安静的站在旁边等待父亲看完。

  告示上内容很简单,钦差大人谕示全城士绅百姓,鉴于人言可畏,为了避嫌,近日要暂离苏州府,前往松江府巡视。

  这、这、这唐员外拿着告示,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怎能如此!”

  恰好钦差长随王英也路过此处,见到唐广德便驻足问候。并道:“令郎聪颖非常,实乃罕有人物,宛如我家老爷当年一般。我家老爷心中颇为欣赏。怎奈打算择日暂离苏州府,只能后会有期了。

  关于令郎功名之事,我家老爷自会向大宗师去信举荐人才,想必考取秀才只在这一年间,唐员外勿为虑也。”

  唐广德按捺不住疑惑,“方大人为何要离开?”

  王英很官方的答道:“不要有过多联想,我家老爷奉旨到江南督粮。苏州是江南,松江府就不是江南了?去别处巡视实属正常!”

  唐广德追问道:“方大人本该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当初谣言满城飞,方大人也没有产生离去之意。而眼下这不过是小小传言。方大人为何反而不耐了?”

  王英听了并没有什么抑郁神情,大笑道:“你也不算外人了,其实我家老爷别有想法你且看着罢!”

  看着镇静如常的王英。唐广德的心思忽然平定了下来,看来事情不那么简单就是。

  当最新的告示贴了出去。传遍苏州城内外大街小巷、乡间村里,上上下下反应各异。

  韩雄韩大老爷这种的。早早得到消息后,忍不住要弹冠相庆。这说明他们的刺猬策略成功了,终于兵不血刃的叫方钦差明白了现实难处,并知难而退了!

  也就是说,韩家面临的这道难关终于还是平安度过了,便如过去数十年来所遭遇到的那些关口一样。正是踩着这一个个困难,韩家才成为了拥有数千亩田地的土豪。

  韩老爷当即将参与助力的亲友们再次请了过来,在韩家大堂中喝酒演剧,以为庆贺。

  在外人看来,韩老爷这种做法略显张扬,但之前韩老爷真的承担的很大压力。采办太监的下场和那三十多颗人头在前,韩老爷作为韩家之主,打算反抗方钦差,心里怎能不提心吊胆?如今到了曙光要出现的份上,那压力必须要释放出来。

  大多数人都是在韩家与钦差之间看戏的人,对此不禁感慨万般。驱逐了采办太监之后,方钦差威风凛凛几乎不可战胜,却没料到会被虚张声势的韩家给逼走,看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当初有那么大的舆鹿力,方钦差都不以为意,但却顶不住这样一条耽于女色公报私仇的流言,不得不暂时避开。

  又有人分析,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的道理了,当初舆情压力都是公事上的,方钦差心性坚毅又得到王命旗牌,自然扛得住。

  但这次流言纯粹是在私德方面进行人身攻击,爱惜羽毛的人当然承受不了,越是讲究脸面的人越不愿意纠缠这种问题。

  可是流言辩也辩不清,钦差大人只能用躲避的法子,这就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的道理!

  还有老成人教育子弟道:“此之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尔等要吃住教训,一是若那袁娘子的事情不泄露出去,焉能被韩家抓住机会兴风作浪?二是方钦差若不招惹女色,焉能陷入被动?所以少年戒之在色!”

  在离别之日越来越近的时候,一条新的消息传了出来,让无数苏州人痛恨到咬牙切齿的千户王臣被方钦差释放了。

  当初方应物率领民众,驱赶采办太监的时候,除了砍了三十多个为非作歹的爪牙主犯、罚了一百多从犯为苦役之外,还暂时囚禁了千户王臣以平民愤。

  可是现在,方钦差却将千户王臣放走,这大概能反映出方钦差的心境罢,说明钦差大人实在是心灰意懒了。

  如此人人都有几分唏嘘和同情,不禁又念起方钦差的好。回想起来,方钦差还是对苏州府有大恩大德的,在采办太监疯狂祸害苏州时,挺身而出削平了灾难,还了苏州府一个太平。

  这时候,一伙从松江府到苏州府来做买卖的外地商人突然聚集起来,在公馆外敲锣打鼓、炮仗齐鸣,热烈欢迎钦差大人移驾松江府。

  此情此景,让很多本地人一时不明所以,为什么松江人如此强烈欢迎钦差大人驾到?然后一些人又联想到了一件更惊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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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五十章 王莽谦恭未篡时

  目前能让苏州府上上下下,特别是有钱或者存有字画古董的人家感到最惊悚的事情,当然莫过于贪得无厌毫无人性的采办太监王敬又回来仔细想想就明白,松江府人为什么会敲锣打鼓的欢迎钦差大人方应物前往松江巡视?

  传言采办太监王公公惨败在方钦差手下后有过约定,王公公不许在方钦差所驻在之地为非作歹,无论方应物在哪里,王公公须得退避三舍。这个传言还是相当靠谱的,从实力上来说,手握王命旗牌的方钦差足以压制王公公,而王公公只要稍微识趣,肯定主动避着方应物。

  反过来说,如果方钦差离开了东南首郡苏州府,王公公会不会又卷土重来返回苏州府?不敢说有百分之一百,但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

  苏州府财富几乎能占据江南半数,又是古玩字画收藏最丰富的地方,在别的地方搜刮哪有在苏州府效率高?

  若无方应物守着,王公公铁定长驻苏州不肯走的;又如果方应物不在了,王公公回苏州府简直顺理成章,从任何角度分析都没有不回苏州府的道理。

  想到这个后果,城里城外的富户都有些急了,特别是当初托庇于公馆街避难的那三四十家。若采办太监重回苏州府,他们肯定要倒霉,而且肯定是最倒霉的。

  所以在这个时候,本地人终于理清了一个逻辑,若不想让采办太监重新杀回来。那么钦差大臣方应物就不能走。

  再究其原因,方钦差之所以要走。就是被韩家造谣逼走的!此时韩家上下尚且沉浸在“反抗”成功的兴奋气氛中,却不知不觉成了很多苏州人眼里的罪人。

  韩雄有位儿女亲家。唤作周成的员外在城里开着铺子,他听到采办太监可能会重回苏州的传言,觉得态势有点不对,连忙出平门望韩家而去。

  韩老爷正在豪饮美酒,见了亲家便问道:“周贤弟先前不是说今日不来么?怎的又匆匆赶到?”

  周员外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到目前为止,方钦差什么都没有做,也没公开说过任何话。所有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人心猜测,不是事实。

  他想了想才答道:“方钦差要离开苏州,然后又听传闻说采办太监要回来。而人人都说是韩家造谣逼走了钦差大人。对韩家颇为不满。”

  韩老爷先前没想到过这方面,吃惊的将酒杯失手坠地,酒水撒到了身上也不自觉。

  当时韩老爷虽然也觉得钦差大人认输认的太干脆,事情发展也太过于顺利。只是他被兴奋冲昏了头,没有往深里细想,只道是自己算无遗策,一切尽在掌握周员外叹口气:“传播流言最重要一点就是,不要让人知道是谁开始传的。

  你做事虽然筹划不错,但执行过于粗率。这次你散布消息急于求成。做得太明显,如今人人都知道这流言是你们韩家做的事情,实在是作茧自缚。”

  韩雄阴晴不定,最后拍案道:“方钦差走便走了。谁能奈我何?别人难道还敢冲进韩家来对付我?纵然桑梓之间多有怨言,忍耐一些日子便可,总比被抄家好!

  而且说不定那方钦差打着虚张声势、以退为进的主意。假意要离去,博取世人同情。叫我难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转眼便到了传说中的钦差离去之日。方应物站在公馆门内庭院里。对王英问道:“没问题罢?”王英答道:“都暗示过了,应该妥当。”

  方应物点点头,提步上了官轿,公馆大门立刻打开。

  传说中每当地方清官离任时,本地士绅百姓总会有所表示,比如送万民伞以及牌匾,或者上演一出“脱靴遗爱”的情景。

  当方钦差的轿子出了大门后,便被数百人围住了,仔细看的话会看到不少熟面孔,不过也有很多听到风声后凑热闹来看的。

  方应物下了轿子,环顾人群道:“本官为公事按临苏州府,却不料招至谤言满城,意图逼本官束手。虽清者自清,本官不屑于做口舌之争,但也阻止不了流言,唯有暂避而已。”

  你暂避不是问题,但可别把采办太监再招来有人高呼道:“人人都知道那是谣言,钦差老爷何必介怀!”

  又有高呼道:“钦差老爷乃天子钦命,手握王命旗牌,还怕什么韩家,怎么能躲着他们!”

  方应物仰天长叹,“本官虽有王命旗牌,但是用来铲除奸邪的,不是用来捕风捉影、为一己之私对付民众的!”

  那人又高呼道:“钦差老爷何必如此自抑!为区区韩家,放弃我等而去,这值得么?”

  “道之所在,必须坚守。”方应物毅然的说,然后便摇头不言,返身上了轿子。不过人群没有离去,官轿以及随从队伍在人群的阻滞下,缓慢的向阊门外移动。

  原本不到一刻钟的路,这次硬是走了半个时辰,而且越走人越多,速度也就越慢。还好到了阊门外就是码头,上船就能出发,不必步行了。

  码头边上早有十几名本地缙绅等候,还设置了桌案美酒。出于礼节的缘故,方钦差无奈下轿,与众缙绅一一见礼。

  先出面的是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先生,叫做李应祯的,六年前方应物第一次苏州时见过两面。此人乃书画大家,当初无心官场,以太仆寺少卿致仕,是苏州名流,他另一个身份就是祝允明的岳父。

  士林交往都要攀交情,但苏州本地人与方应物实在攀不上多大交情,所以只能让与方应物打过交道的李老先生勉为其难的出面了。

  “六年一别,方大人前番曾救桑梓于水火之中,吾等感念不尽,但公私有分一直未能谢过。如今不过区区几句流言,方大人何忍弃吾乡绅民而去?”李应祯抱拳为礼后劝道。

  方应物叹口气,“人言可畏,君子岂有不爱惜羽毛的?况且本官也不是一去不回,待到传言平息时,自然还要回来履行公事。”

  李应祯暗暗苦笑,又劝道:“恕老夫直言,方大人你此举实乃负气之举,不可取也。为三两句话便如此抛下公事离去,岂不因小失大,有失职责?”

  方应物闭口不言,脸色萧索,再次摇摇头,转身朝着码头边的座船走去。

  李应祯上前一步,心急如焚的叫道:“方大人请留步,再听老夫几句肺腑之言!老夫觉得”

  方应物忽然转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老先生说的不错,本官如醍醐灌顶,不走了!还要多谢诸君盛情挽留,到此鼎力支持本官,本官必然不负尔等所望!”

  李应祯一口气呛住,事前准备的长达五千余字的长篇大论被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

  有人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王莽谦恭未篡时ps:写着写着睡死……早晨补完发了,今天开完会就最近这堆事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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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五十一章 感谢支持!

  方应物仿佛情绪万分激动,大踏几步走到李应祯面前,又伸出双手要去握手,将李老先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倒退两步。[]方应物不以为意,饱含深情的侃侃而谈:“老先生拳拳之心,本官万分感激,方才经老先生点拨过,本官幡然醒悟,仔细想来,本官确实错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官本该有忍辱负重的觉悟,怎可为一己虚名而动辄耽搁公事?李老先生教训的是!”

  李老先生早年也是做过官的,虽然仕途一般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方钦差前后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而且突然对自己谦卑起来,其中必有缘故!

  所以钦差这番主动自认过错的话十分不好接口,李老先生正斟酌着如何答话时,却见方钦差抬头张望,看看了身旁的十几名士绅,又看了看周围远处的百姓。

  最后方钦差的目光又回到了近处的十几名士绅身上,痛心疾首的说:“今日有如此之多高人名士到此挽留本官,其中盛情实意叫本官愧不敢当!本官负气使性,实在对不住诸君的支持!

  但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本官虽为不才,但也知道痛改前非,还望诸君继续支持!”

  众君子面面相觑,他们的确是想留住钦差方大人的,哪怕放低一点身段、稍稍损失脸面也是可以接受,总比钦差太监再来祸害乡里好。

  现在钦差大人主动自承过错,谦虚的说出了这么漂亮的话,让他们这些本地士人面子里子都有了。按理说应该是达到了预期目的,甚至可以说是超出了预期。

  可是众君子又隐隐感到几分诡异。仿佛有哪里不对,但暂时又说不出来。最后只得答道:“方大人言重了。吾等只是胡乱议论几句!”

  长随王英到方钦差身边请示道:“老爷还走不走?已经搬到船上的箱笼是否要重新卸下来,再搬回公馆去?”

  方应物瞪了王英一眼,“没见本官正与诸君叙话么?船上东西先不要动了,回头再说!”

  众人听到这话,心头又提了提。如果方钦差真下了决心不走,那行礼还留在船上作甚?

  方应物又对李应祯等人拱了拱手,“不远处有家望江楼,还请诸君移步至此,本官请诸君饮茶休憩。顺便聆听本地贤人教导。”

  如此众人便跟随着方钦差来到了望江楼三楼,吩咐小厮将桌椅重新摆过,方钦差便率先落了座。

  仍有围观百姓聚集在外面,至今是什么情况还不明白,本地名士们到底能不能留住钦差大人,这都悬而未决,便意味着还将有新八卦冒出来。

  等茶水上过,方应物便笑道:“近日这谣言纷纷,委实让本官心烦意乱。虽然人人都知道谣言乃韩家所为,但本官碍于律例情面只能无可奈何。

  不过本官想明白了,正所谓大礼不辞小让本官虽为朝廷钦差,但在苏州府仍要感谢诸君支持。”

  其实方大人这话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很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意思,不过众人也就这么一听。

  常见的场面话而已,要求就不要那么高了。再说钦差大人一口一个“感谢支持”,听起来还是挺顺耳的。

  随后方应物摆开闲谈架势。与众人说起各种风土人情、轶闻掌故,他还打算等到午时。在望江楼设下宴席,邀请众人一同吃喝。

  同在这日,苏州城平门之外,钦差旗牌官陈彦站在一处高坡上抬眼眺望,约莫两里地之外有一片宅院。

  而陈彦的旁边就是苏州卫副指挥使邓大人,此刻指点着说:“那里就是韩家庄所在,据消息韩雄此人眼下确实在家里,但深居不出。”

  陈彦轻喝一声:“上!”于是带来的苏州卫五百军士一起向韩家庄扑过去。

  不过韩大老爷在此地盘踞多年,近日风声又这么紧,早做了防备。见到大队人马,立刻有人狂呼小叫的向韩家庄报警。

  随即有急促的锣声不停回荡在庄里面,不多时聚集起了两三百农夫堵在庄子外面。

  内地卫所军士承平日久,早没什么战斗力了,见状有所迟疑,缓缓地停下脚步。

  陈彦让本队军士举起王命旗牌,对邓副指挥道:“王命旗牌在此,钦差大人有令,敢逡巡不前者,百户以下就地处斩,全家发榆林为苦役,终生不得回乡!”

  听到这样的命令,卫所军士只得继续上前,与韩家庄农夫混战在一起。终究是人数略多、又据有官军大义,渐渐占了上风。

  此时韩雄正在和小姨娘说话,忽然听到禀报说有数百官军打上门来,已经和庄里人站起来时,勃然大怒,起身喝道:“狗官真敢如此!”

  韩雄大老爷平时霸道惯了,此时被欺负上门时便忍耐不住,不愿被人看作是乌龟。何况如果躲着不出去,一旦让官军闯进村庄宅院,那后果会更惨烈。

  所以韩大老爷从深宅大院中冲了出来,站在庄子入口,看着外面乱斗现场,双目圆睁的厉声喝道:“钦差乱命激起民变,看谁敢拿我!”

  “民变你娘个头!”百户旗牌官陈大人眼明手快,一个箭步窜到韩大老爷身边,毫不客气的用刀背猛地砍了下去,将韩雄放翻在地。

  韩雄滚在地上,口中仍旧强硬,大骂道:“钦差为一己之私,擅自捕捉良民,只怕要人人自危,视狗钦差为洪水猛兽!别以为苏州人好欺辱,你们等着满城的怒火罢!”

  “坐井之蛙跳梁小丑!不劳你操心!”陈彦不屑的挥了挥手,自有标下官军过来用牛皮绳将韩雄绑住。

  韩雄又叫道:“王法何在!我韩家定要告到朝廷去!”陈彦冷笑几声,指着王命旗牌道:“这就是王法!”

  韩雄被擒住,官军便就此撤退,留下了一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庄民。邓副指挥依依不舍得望了几眼大宅院,韩大老爷出来的太早,很可惜没有机会冲进宅院里去啊,那可是坐拥数千亩良田的韩家宅院。

  在望江楼里,宴席已经开始了。忽然有杂役匆匆走进,来到主座上方钦差身旁,然后在钦差大人耳边悄悄禀报了几句话。

  方应物点点头,然后举起酒盅再次笑道:“且满饮此杯,本官感谢诸君鼎力支持!”

  又说感谢支持?若说这是场面话,未免说的次数也太多了,到底支持了他什么?席间众人一头雾水但敬酒还是要喝的,连忙满饮了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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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五十三章 民意的胜利

  正当韩雄绞尽脑汁思量脱身之计时,方应物忽然又开了口:“韩雄!在座诸君都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你认罪否?须知本官审案,向来秉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你好自为之!”

  韩雄今天被钦差大人连番折腾,脑子已经严重不够用。闻言便想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显然是无法全身而退了,造谣这样的罪名不如认就认了,又能处罚多重?

  更何况钦差大人当众说出了坦白从宽的话,这么多人见证,肯定不能反悔。于是韩老爷一咬牙,答道:“在下确实曾经听风是雨,传过流言,在此甘愿认罪。此外不必再请衙门去家中追查了!”

  方应物微微一笑,便转头对左右道:“韩雄既然已经认罪,诸君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众人议论几句,最终还是由李应祯老先生出面,“遵照大人的从宽之意,罚些钱财,并训诫一番即可。”

  这个处罚称得上很轻了,所以李老先生要强调一句“遵照从宽之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方应物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可!”

  韩雄便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掏点银子就能摆平事情,自然是千肯万肯的。这已经比他预料的不知轻了多少倍,看来方钦差也存了息事宁人之意。

  众人这时一起称赞方钦差,满厅内都是“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这种褒美之词。韩松搜肠刮肚的想了几句,也打算上前说说场面话。

  “诸君且慢着!”方应物抬手阻止了众人说话,然后道:“私罪就此了结。本官可以不怪罪韩雄你造本官的谣,但公罪还须再议。”

  不知什么时候。几名官军护卫着王命旗牌进了厅堂,在钦差大人座位左右展示出来。

  这又是什么节奏?众人与韩雄面面相觑。又一次跟不上钦差大人的思路了。不过在今日,他们似乎始终就没有摸透过方钦差的想法。

  “认得这是什么?”方应物指着王命旗牌对韩雄问,不过是明知故问,厅中谁还能不知道王命旗牌是什么。

  方应物继续说:“你攻击本官私德,本官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你串联勾结同党,策动阴谋抵制钦差法令并反抗王命旗牌,致使钦差法令不行,此类行为该当何罪?”

  韩雄辩解道:“大人方才所言事情和造谣不正是一件么......”

  方应物立刻严厉的说:“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公私岂能不分明?私罪让诸君鉴证,本官已然宽恕,免得有人说本官待人苛刻,但公罪只有王法来说话了!”

  韩雄感到一股怒气萦绕心头,简直要炸了似的,他忍无可忍的跳起来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方大人还想怎的?请给在下一个痛快!”

  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又被方钦差欺骗了!刚才方钦差用宽大处理为诱饵,诱使他认了罪。省下不少工夫,然后却又抛出公罪私罪的说法!

  同样一件事,用了两个罪名分别处理!特别还刻意强调出王命旗牌,明摆是想罪加一等!可恨自己刚才犯了糊涂。竟然主动认罪!

  面对仿佛困兽的韩雄,方应物不为所动,嘿然道:“幸亏此地并非公堂之上。不然你又要多一个咆哮公堂的罪名了!不过王命旗牌在此,你胆敢冒犯么!”

  韩雄辩无可辩。知道自己辩也辩不过,干脆一句话不说了。闭目站在那里。

  方应物又对左右叹道:“先前本官有所顾忌,出于私心并未想追究韩雄,但诸君劝我不可因小失大......既然民意如此,便只得究其罪过。

  如今韩雄认罪在先,这公罪又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又要请诸君费心思,代本官筹谋一二了!”

  我们说话真能有用?便有人出声道:“我等并非法司官员,岂敢越权行事?”

  方应物答道:“此言差矣,本官毕竟有些嫌疑,还是用民意来决断罢!免得传出去说本官假公济私报复。”

  最终还是德高望重的李老先生开口,“若结党对抗王命确有其事,所幸又未酿成大患,方大人本着仁人之心,不如当众杖责三十以儆效尤。至于其他同党,均为从犯,比照先前罚银训诫即可。”

  方应物又同意了,“老先生言之有理,若诸君无有不同看法,便作为民意照办了。”

  众人齐齐点头,这李老先生还是向着乡亲,韩雄也无话可说,甚至暗暗庆幸。

  对抗钦差又被定死了罪名,惩罚可大可小。除去罚银之外,再挨上三十大板便把事情了结,已经算逃过一劫了,总比杀头抄家充军罚役要好。

  方应物举起酒盅,致谢道:“今日确实要多谢诸君出面惩治小人,免去了本官的嫌疑。”

  又来到谢?众人对这个“谢”字已经感到过敏了,但也只得回应道:“方大人言重了,不敢!”

  此时有军士要将韩雄领下去受刑,方钦差忽然想起什么,“慢着!本官险些忘了再问一句话!

  韩雄你拉帮结伙,意图对抗钦差法令,究竟动机何在?本官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雄愣住了,这算什么问题?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害怕清查钦差大人自家土地了!至于为什么会害怕清查土地,佛曰不可说不好说......

  所以韩雄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总不能说看钦差公告不顺眼就想捣乱罢?

  方应物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脸色冷的像是寒冰一般,隔着一丈远还能感受到凉气。“为何不能回答?莫非是你心里有鬼?难道说你韩家隐匿了土地,害怕被清查,所以才亟不可待?”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方应物拍案而起,怒喝道:“本官奉命按临苏州府,钱粮田土问题就是本官最大的公事,别的全都不能比!

  今日却险些被你这奸贼避重就轻、蒙混过关,真当本官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说!你到底是不是有隐匿田土、逃掉税赋之事!你们**家豪族联合结党,是不是都存了一样的心思!”

  被劈头盖脸的斥责后,在平门外称霸一方的豪绅韩老爷连发怒也发不出来了,此时他只想哭。方大人这手段还敢自称为“软柿子”,那别人岂不都是烂柿子了?

  对韩老爷的反应非常不满意,方应物冷哼一声,语含讥诮道:“还是不肯回答么?也对,本官并非亲民官,除非遇到非常时候,一般不该直接审问民事......”

  不知怎的,韩雄想起了在江边被砍的那三十多人,脖颈后面顿时凉飕飕的。是的,钦差一般不该直接审问民事干扰地方衙门事务,但拿出王命旗牌就没什么不可以了,连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

  别人还在干瞪眼,经历过宦海的李老先生轻轻叹口气,仿佛终于明白了一道难题的最终答案。

  他第三次出面,对方应物道:“那些法令虽然是方大人的意思,但终究还是由府衙宣布。

  以我看来,韩雄隐匿田土、抗拒法令,理该送进衙门里去仔细审理。至于其余同党,一一逮捕审讯就是。”

  方应物脸色转暖,对李应祯道:“老先生不愧是民意代表,此乃老成之言,本官确实不可越殂代疱。”

  又吩咐军士道:“苏州众缙绅指认韩雄有罪,本官不便擅专,尔等将人犯送至府衙审理,不得有误!”

  听到要进衙门,韩雄不但没有慌张,反而松懈了下来。这下,终于可以解脱了罢?

  此时此刻,他宁可去衙门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大牢,也不愿意再面对方钦差了。

  目送被五花大绑而来、仍被五花大绑而去的韩雄韩老爷,席间众人只感无语。

  绕来绕去,方钦差最后还是平平稳稳、毫无非议的把一位豪绅及他的亲友绕进了衙门去。

  只要是在地方做过官、与地方缙绅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这个“毫无非议”有多么难得。

  不,据方钦差所言,其实是民意将韩雄送进去的。

  民意,呵呵呵呵。早知如此,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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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五十四章 十月来了

  韩雄从门口消失后,席间众人心头泛起一阵萧索之意,很有点勘破红尘的意思。并不是为了韩老爷,而是为了自己。

  韩老爷到底算是谁送进大牢的?这其中的禅理仿佛奥妙无穷。看透这次“民意”之后,让众人的情绪变得说不出的灰暗,以及有点灰心。

  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仿佛失去了一切自主权,被当做提线木偶演完了该演的戏,这种感觉回想起来简直糟透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敢的站出来,向钦差大人表示不同意见?最令人堵心或者恐惧的是,如果重来一次,情况大概还会是这个情况,人性弱点若能那么容易克服就不是弱点了。

  按下望江楼里众人的百味杂陈不表,在望江楼外面也聚集着一大批八卦心旺盛的百姓。他们不知道望江楼里面的具体状况,只能知道方钦差与一干本地名流在饮宴。

  后来又看到称霸平门外的韩大老爷被捆了进去,然后半个时辰后又捆了出来,据说要送到府衙大牢去关押。

  再然后,钦差座船开始卸货,各种行李箱笼又被抬了下来,用车辆往城里运。

  通过这点动向,苏州百姓终于可以确定了一件事,钦差大人肯定不走了。这倒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消息!

  随着时间流逝,各种内幕渐渐的传了出来。最主流的说法是,据说方钦差很要面子,被谣言中伤后,盛怒之下真打算就此走人。

  但是被李应祯老先生等本地名流苦苦相劝,方钦差有所意动。而后为了平息方钦差的怒火,本地名流们做主指控韩家罪行,为方钦差的清白背书,并将韩雄送进府衙大牢待审。

  在内幕渐渐揭晓的时候,与韩雄有密切联系的几家人一个接一个的锒铛入狱,等待衙门的审判。

  方应物只离开一天。又搬回了公馆,里面一切几乎原封未动,他的随从们也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只当是演习了一次。

  唯有为了报仇赖在钦差大人身边的袁娘子情绪低落。方应物借着烛光观察了几下,便问道:“你这是为何?大仇将报,难道不该是高兴么?”

  袁凤萧叹息道:“奴家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完全不需要奴家的证据,轻易地就把那韩老爷送进大牢里,就像是空手套白狼一般。你这份心机让奴家揣摩不透,感到有些害怕。”

  方应物也不明白,又问道:“你到底怕什么?”

  袁凤萧神色黯淡,“奴家原本想着,如果找不到人嫁。赖在你身边也行。现在看来还是算了,你实在不能令奴家放心,不能让奴家感到安稳。”

  方应物哑然失笑,“你这掌控心也太强了,把握不住别人就不安心。是因为从小遭遇造成的安全感缺失罢!不过随便你怎么选,反正没有我,你在江南也足以衣食无忧。”

  “虽然奴家任性,但你能给奴家留一个念想么?”袁凤萧不知为何又动了情,贴近方应物轻轻喘着气问道。

  方应物糊里糊涂不明所指:“你要什么念想?”

  “别装傻!”袁娘子狠狠地将钦差大人扑倒在床板上,“从今天起,到了关键时候你不许拔出来。”

  ......

  如今这府衙就是方应物的傀儡。对方应物所关注的重点案件自然判的很快。

  韩雄因为违抗钦差法令、非法霸占田地等罪名,被判了流放充军。所有隐匿田地被清理充公,还罚了韩家补上十年赋税。

  其余八家都是从犯,便宽大处理了,除去罚银之外,只被勒令清退土地、补缴赋税。

  这九家一共被清查出五千亩各种手段的隐藏土地。共补交了一万石赋税。

  正如方应物之前的预料,查处这九家的震慑作用还是有的。一些背景不够强,或者隐匿田地手段不够隐秘的地主担心被人举报,便主动向衙门申报,按规矩补上了十年赋税。

  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倒也有四五万亩,收回来十来万石税粮,为今年的征粮大计又增加了一块添头。

  对此方应物无奈的摇摇头,据他估算,苏州府隐匿土地应当在数十万亩这个量级,清查出的这些只算十分之一而已。

  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全部清理出来了,只能靠着抓典型威慑来取得一点成绩。蚊子再小也是肉,十来万石钱粮也算是给自己增添政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方应物虽然常驻苏州府,但也将钦差法令发到了附近的其他各府,至于具体效果如何,暂时顾不上。

  苏州府是重中之重,江南一半的钱粮出自苏州府,所以能真正抓好苏州府这边就足矣。其他地方,暂且只能搂草打兔子。

  转眼之间就到了十月份。按照朝廷法令,十月份就是开征秋粮的时间,也就是说,对于督粮钦差方应物而言,最关键的时候来了。

  从十月份一直到年底为止,他能征收多少钱粮,将决定着他这次差遣的最终业绩。

  苏州府赋税数量是天下之冠,宣德皇帝钦定的额定赋税是两百万石,去年因为水灾产生拖欠是七十万石,至于年代久远的拖欠不可计数。

  而对于方应物而言,两百万石就是最低线。在两百万石基础上增收越多,他的政绩也就越大,当然难度也越大。

  如果能今年能足额完成征粮并连带补上去年的七十万拖欠,那方大钦差就是神仙了。

  如今有从富户劝捐来的十几万石补税,以及清理田地追缴的十万石补税,合计起来是二十几万。再完成两百万石左右,方应物基本就可以算是较好的完成任务了。

  秋收征粮的具体事务,自然有各衙门去操心,方应物是管不了那么细的,只能看着最新账本盘算自己的任务。

  十月初,方应物无所事事的翻来覆去时,突然听到禀报说:“王魁王员外从湖广回来了!”

  方大钦差当即丢下了账本,亟不可待的向门外行去,他可是对王魁寄予了厚望的。

  当初王员外奉了方应物的命令,拿着从采办太监那里克扣来的五万两银子,去了湖广贩运米粮。

  意图做一个榜样,引导苏州富商有样学样,闯出一条新路子。最终目的就是,依靠湖广方面的增收,来补充苏州因为人口滋生而产生的米粮盈余减少的现状。

  一晃将近两个月过去,也不晓得王魁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熟知历史大势而信心十足的方应物细细想起此事,未免也有些患得患失。

  大势毕竟只是大势,而单论个例的成败却是由细节决定的,即便最终总会有人做成,但也不能保证王魁这次一定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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