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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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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一章 永远正确

  区区一个方大人实在不算是什么危险人物,所有太监和护驾侍卫都走开了,只远远地围着方应物和天子,但却听不清两人谈话声音。

  而方应物一反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在天子下首。此一时彼一时也,这时候当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为好。

  天子精力不大充足,先闭目养神片刻,然后才对方应物道:“你以为东宫如何?”

  饶是方应物心理素质足够过硬,猛然间听到这句话,也不亚于雷鸣贯耳,一时间竟然在君前发懵。

  东宫太子是国本储君,天子竟然问他东宫太子怎么样?这是朝堂政治中最敏感的话题了,特别是在当前特殊背景下。

  据方应物所知,成化最后两年时,外朝官僚对天子德行已经死了心,很少有拼死进谏的现象了,就只寄希望于有朝一日改天换地而已。但在这期间,庙堂依旧不安定,仍然有激烈的争斗,那就是太子之争。

  这时候的东宫皇太子是已薨纪妃所生的朱祐樘,当年天子只有这么一个活下来的儿子,便无可置疑的立为太子。

  而如今天子除去万贵妃之外,最宠爱的妃嫔便是邵宸妃。而邵宸妃生有皇子朱祐杬,非常聪明伶俐,极其受天子所喜爱。于是天子就起了废掉朱祐樘,改立朱祐杬的心思。

  从宫里宫外的势力来看,万贵妃、梁芳、李孜省等人与东宫不和,是强烈支持废除现太子、扶持朱祐杬的。素来无节操的首辅万安态度也倾向于万贵妃这边。

  而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外朝大部分朝臣、周太后则是正统派,坚决支持东宫太子。反对另立储君。

  这场太子废立斗争,方应物本来觉得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有父亲大人这个东宫侍班在前面摆姿势。自己没必要太过积极,叫别人看去好像是父子双双押宝投机似的。

  就是按照历史结果,太子一方借着成化末年第三次天变获胜,自己只要坐享其成搭着父亲的顺风车就行了。

  所以面对天子这个问题,方应物真的是猝不及防。而且更大的疑问是,他方应物何德何能,只是个七品给事中而已,天子为什么要问他方应物这个问题?

  回过神来,方应物小心翼翼的措词答道:“臣不过是微末小官。生性浮躁、年轻识浅,陛下以国本大事垂询,臣却不敢以社稷为轻率。

  朝廷内有司礼监诸公,外有阁臣、部院大臣,此皆国家柱石,陛下可将此事询问,又何须来召微臣答话?”

  朱见深抬头不知看着什么,口中漫不经心道:“因为听说你是星君下凡。”

  方应物闻言很是尴尬,无知愚夫愚妇瞎起哄也就罢了。天子来凑什么热闹,难道真老糊涂到这个地步了不成?国家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啊!

  朱见深收回涣散的目光,瞥了方应物一眼,“你以为朕拿你取乐?你虽然年轻官卑。但却做出过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何今日不敢议论了?坊间传言你是星君下凡,朕倒是有几分相信。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些事情别人或许看不清楚,但朕却能看的清清楚楚。朕看到了什么?你。方应物,在所有事情上做出的决断。几乎从来没有失误过!”

  方应物擦了擦汗,奏对道:“陛下这话言过其实了,臣当不起。”

  天子突然嘿嘿一笑,“并不是言过其实,情况确实如此。常言道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这话在你身上却完全无用。

  这些年你也遇到不少风云动荡,面临过很多抉择,但你却好像有一种永远正确的气势,这像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么?

  朕登极二十余年,见惯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可是看你做事情,每次都是对你自己最有利的结果,偶有小错也似乎是有意为之的卖个破绽这样的人,除了你没有见过第二个,在碌碌众生中仿佛万绿从中一点红。你若坐在朕这宝座上,睁眼向下面看去,大概也会觉得这一点红很是醒目。”

  成化天子因为口舌不便利,说话很慢,中间还有结巴反复,不过并没有因此减少半分威力。

  永远正确这个词可不好随便乱用方应物有些傻眼,头一次觉得朱见深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原先他一直将这位陛下视为昏庸无能、喜欢吃喝玩乐的平常人,只是投胎到帝王家而已。现在才感到,此人确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皇帝。

  成化天子对方应物的小心思没兴趣,再次发问道:“想来想去,你这情况也只有星君下凡来解释了。如今朕有难题,便很想知道,你这个永远正确的人,这次该会如何抉择?”

  方应物总算稍稍明白了,在东宫问题上天子八成也是有点造难的,所以才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或者说,天子心里憋着这个难题,需要找人来发泄,偏偏方大仙最近风生水起的撞上了。

  但为什么要让他方应物一起造难啊,这个问题他方应物此时此刻此地无法回答!

  如果遵照正统大义,力挺东宫太子朱佑樘,那肯定会当面惹得天子不高兴,后果十分莫测,毕竟天子心目中是非常想另立朱祐杬为太子的。

  若在朝堂之上力挺东宫太子,还能刷点声望,可眼下是两人单独谈话的私人时刻,起居注都记不上,力挺东宫刷声望给谁看?除了当面得罪天子,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特别是天子现在有点神经质的样子可是如果反过去支持邵宸妃皇子朱祐杬,那更不可能,明知历史大势还要支持挑战失败者,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除非布局能长远到三四十年后,指望朱祐杬的儿子嘉靖皇帝入继大统但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不一定。

  拿定主意不发表半句议论,方应物便奏对道:“臣从未接触过东宫,也从未见过其他皇子,故而无从判断,故而要让陛下失望了。”

  天子抬眼看了看日头,“眼下也正好到午时了”

  这意思是叫他可以走人了?方应物连忙接话道:“臣今日惊扰了陛下,如今时候不早,乞请告退。”

  天子却道:“朕并非是要让你出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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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二章 左顺门闲谈

  皇宫大内,占地庞大,结构繁杂,内部也分着很多层次。如果不计承天门到午门这段,只从午门开始算,大抵上可以分成三层。

  午门到奉天门之间是最外层,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六科廊、起居注馆、尚宝司都在这里,早朝的地点也在这里,而太子东宫则在东边。这一层以内廷大臣的办公场所为主,兼具太子学习、君臣面议等功能。

  奉天门到乾清门之间是第二层,这里是三大殿区,基本上就是礼仪性的场合,平时只作为摆设存在。第三层也就是最内层则是天子后宫所在了,也是朝臣绝迹的最神秘地方。

  却说皇宫最外层的文华殿,位于左顺门里。文华殿的设计功能是用来君臣谈事和天子讲习所用,但现在却因为距离东宫比较近,逐渐演变为太子学习的场所。至于天子,早就不见大臣了。

  今日午时,太子上午的课业结束,按照惯例赐给众讲官膳食。用膳地点并不在文华殿,而是在左顺门门房里。

  今日在文华殿侍班的东宫讲官堪称是星光闪耀、群英荟萃,十足十的黄金组合。有少詹事刘健、左庶子谢迁、侍讲学士李东阳、右谕德吴宽、左谕德方清之。

  如果这个时候天上掉一块陨石砸中左顺门,大明朝的历史就要被彻底改写。

  众讲官聚集在左顺门门房里,每人都有小太监奉上馔食。刚从紧张肃穆的课业中解脱出来,他们这些当老师的人也难免感到几分轻松,故而众讲官也顾不得“君子食不言”。一边用膳一边谈笑风生。

  只有方清之是个例外,他只管默默地用膳。耳朵里听着别人议论,但并不轻易开口。

  当初方清之开始侍班东宫时。儿子方应物曾经送给他一句箴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方清之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便用心践行之。直至有一日,方清之将这句箴言告知了同年杨廷和。

  而杨廷和大笑道:“以吾观之,只怕是令郎担心方兄不善言辞,所以才送了这样一句箴言,叫方兄你干脆装聋作哑,免得惹出麻烦连累到令郎身上。”

  杨廷和思维敏锐,这个一阵见血的解释太有道理了。很合乎方应物那种骄傲自许、目中尊长的性子,以至于让方清之生了几天闷气。

  不过生完闷气后,方清之发现这句箴言还真就是最适合自己的,结果只能继续践行。

  闲话不提,方清之啃了两口白米饭,却听坐在对面的吴宽笑道:“东宫明理好学,远离嬉游,有明君之相也,也是吾辈的幸事!”

  地位最高的刘健却道:“诚然如吴匏庵所言。东宫言行举止皆有明君风度。不过我却总感到,东宫与吾辈似有隔膜,固然礼数周到但却不很亲近。”

  李东阳开口道:“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圣人又云君子群而不党。只要东宫肯用心向学,吾辈不负天下重托,其它不必计较什么。若想要亲近。吾辈怎么比得过内监阉人。”

  谢迁却叹道:“东宫从未赐吾辈一同用膳,由此可见一斑。我敢断言。谁有幸先能伴东宫用膳,他日必为首辅。”

  有人附和道:“不知诸君谁先拔得头筹。到时候一定要做东道。”

  正午时分,宫里众人不是用膳就是休憩,在外面走动的不多。但左顺门门房里众讲官却听到了脚步声,便很随意的透过敞开的房门口,向台阶那边望去。

  却见有一伙人出现在视野里,正拾阶而上。前面两人是小内监服色,神态带着几分恭敬,应该是在引路;而后面这个人却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再细看时,后面这人叫所有讲官都感到非常熟悉,不是方清之的儿子方应物又是谁?众讲官便产生些许疑惑,听说方应物今日进宫,去了西苑那里面圣,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方应物踏着台阶,进了左顺门门洞里,随意扫了几眼,正好也瞧见门房里的几位。他连忙走上前去,连连行礼道:“拜见父亲拜见众位前辈”

  方清之没法沉默了,咳嗽一声问道:“你不是觐见天子去了么?来此地作甚?”

  方应物叹口气,苦着脸意兴阑珊的答道:“天子下旨,叫儿子我去文华殿陪伴东宫用午膳。”

  奉诏陪伴东宫用膳?这几个关键字从方应物嘴里不情不愿的蹦出来后,众讲官纷纷惊诧,但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拿诡异的目光瞥了瞥谢迁,方才谢余姚可是预言过首辅什么的而方应物如实答了话后,却见父亲和前辈们大眼瞪小眼的一言不发,心里简直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搞什么鬼?

  又是方清之打破了诡异的氛围,再次问道:“天子为何叫你去文华殿伴随太子用膳?”

  “儿子我怎么知道”方应物嘀咕道,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情况。

  当时天子表示已经到了午间,自己借机请求退下,但天子却又道:“既然你声称没有接触过东宫,故而无从判断,那朕给你机会。

  此时太子应当正在文华殿用膳,朕便赐你也去文华殿用膳,顺便伴随太子。等用过膳,再来见朕。”

  方应物顿时有吐血三升的冲动,这天子难道今天死活也要从他嘴里掏出点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铁口直断居然值这么多钱。

  不愿归不愿,但又不敢抗旨,方应物只得无可奈何的接下旨意。此后便在小内监的带领下,从西华门入宫,向左顺门方向而去,并在左顺门遇到了父亲和其他讲官前辈。

  方清之不大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方应物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道:“儿子我不通礼仪,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引,免得在太子面前失了礼。

  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不如父亲大人陪同儿子走一遭罢?想必天子和太子都不会计较。”

  方清之倒是想跟着去,他实在是不放心特别能折腾事情的儿子。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在讲官里面出挑了,不符合中庸之道。不过又掂量片刻后,方清之果断的答道:“可以。”

  随后方清之便带着儿子穿过左顺门,向文华殿行去。其余讲官目送父子离开的背影,神态各异,各有所思。

  谢迁叹口气,对着其他人拱拱手道:“在下稍有不适,先行回去了。

  在路上,方清之忍不住低声问道:“天子到底要你作甚?”方应物老实答道:“臧否东宫”

  方清之吓了一大跳,这话题也是小小一个年轻官员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么?他忍不住斥责道:“你能不能消停些,总是惹来麻烦事情!”

  方应物仰天长叹:“闭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儿子我也万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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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三章 后殿所见(上)

  方应物回头望了几眼左顺门,又向父亲问道:“不就是陪伴东宫用膳么?为何诸位前辈的神色如此奇怪?”

  方清之对自家儿子自然没什么忌讳,将方才的议论照实说了。方应物轻笑几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方清之一时没明白,但方应物却不再回答了。

  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上课时候被一群讲官围着盯着,稍有失礼不当(比如坐的累了后左腿搭上右腿),就要被絮絮叨叨的进谏纠正,但别无他法也只能忍着了。

  但下了课后,谁还想再找这个罪受?太子殿下再把讲官招来一起用膳,看似是赐给老师们恩典了,但受罪的还是他自己。即便换一个人,肯定也不愿和讲官们一天到晚面对面。

  再往深里想,太子眼下还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宫,由周太后亲自抚养。所以太子殿下在白天被讲官看着,到了晚上被太后看着,也就午间休憩这点自由时间了,还能不想自主一点?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和父亲一边闲谈,一边跟随在引路太监后面,向着距离左顺门不远的文华殿行去。

  在文华殿外面,有当值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是不会放进去的。引路的太监上前交涉几句,侍卫便放行了。

  然而方应物却停住脚步,对引路太监道:“劳烦两位公公领路到此,如今有家父同行,下面便由家父将在下引入即可。两位公公还是趁早用膳去,在下这里不须两位公公辛苦了。”

  两位引路太监对视一眼,答道:“既然方大人体贴我等,那就领受了。”

  他们带着方应物进去见太子,少不得繁文缛节,能省事当然最好。何况有东宫讲官方清之引见,确实也不用他们费力气了。

  当然。如果他们领的是天子手诏,那自然不能轻率,肯定要亲自送到太子手里。可这回是天子口谕方应物,他们两个太监只是带路的,用不着那么严格,将方应物送到这里也说得过去。

  目送两位太监离去,方清之奇怪的对儿子问道:“你又有什么怪心思?无缘无故的为何让他们走?”

  方应物摇摇头没有回答。只道:“请父亲大人引路罢!”

  方应物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让这两个引路太监走人,也是一种对天子心意的试探。如果天子有什么特殊心思,肯定对这两个太监有交待,那么他们断然不会走人的。

  既然他们能毫无芥蒂干脆利落的走掉,说明没有从天子那里领受到密旨。更可以表示天子没有其他特别安排,方应物便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不是方应物想得多,在宫里头每时每刻都要存着心眼。

  休憩时间,太子朱佑樘自然不会在前面正殿,方清之便带着方应物向后殿而去。

  方应物边走边犯了嘀咕,外面一圈有侍卫还好,这里面怎么连个守路的内监都没有?防范如此松懈。难怪一百多年后的大明宫廷会闹出梃击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件......

  方应物正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喧哗声音,然后看到前面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方应物莫名其妙,好奇的绕过父亲,向前方看去。

  这一看,方应物也傻了眼。却见后殿飞檐下面围聚着十来个人,大都是内监服色,唯有当中一位十五六岁少年穿着龙纹便服。想来就是东宫太子殿下朱佑樘了。

  失了上下尊卑倒还没什么,君上和近侍稍稍逾礼亲近一些实属常见,没法计较那么多。但关键是太子和这伙内监中间摆着小小的案几,案几上则倒扣着一具骰盅!

  有个与天子岁数差不多的小内监熟练的摇晃着骰盅,然后霎时停住了手。再打开后,周围又是一片哗然声音,连带太子殿下也拍掌大笑。很不体面的前仰后合。大概是玩的太兴起,他们居然没注意到方家父子的到来。

  一时间,方应物恍惚间还以为来到街巷深处,偶然看到游手好闲之人聚众赌博......

  醒过神来。方应物忍不住吐槽几句,这位未来天子朱佑樘在史书上据说是有数的明君,没想到少年时候还有这种场面......果然是朱见深亲生的。

  而且方应物也总算明白了,难怪守路的内监不见踪影,估计也是忍不住跑到里面来陪着太子殿下取乐了。反正在外圈还有侍卫把守,有什么情况应该都会通报的。

  方应物更明白了,难怪太子午间从不留下讲官陪同用膳......这殿下天天中午在后殿和身边近侍们耍宝赌博,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讲官留下来!

  看样子只怕连外面一圈侍卫都不知道后殿里的状况,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家父子这不速之客啊......方应物感到有些拿捏不定。要是不知情还好,可是今天偏偏就撞上了,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意外情况!

  想至此处,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父亲,却见父亲大人脸色铁青,下巴的短须也微微的颤动着,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

  作为有近乎于老师名分的东宫讲官,最大的职责就是辅佐太子,看到被天下人寄以厚望的太子如此堕落,方清之怎能不愤怒?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拉父亲,但却没有拉住。方清之几个大步,走到人群前方,步伐之快几乎让方应物跟不上。

  这时候,方家父子终于被发现了。看到须发皆张的方清之,内监们登时鸦雀无声,小太子也愣住了。

  方清之目光灼灼的盯着朱佑樘,高声责问道:“太子!休憩时间不知自省,却大失体统与近侍狎溺并耽于博戏,岂是储君所为?”

  面对突然出现的方家父子,又听到方清之情急之下的疾言厉色问责,太子朱佑樘忍不住神色慌张,手足失措。

  方应物在父亲身后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是骂错了人啊!君上怎么会犯错,都是身边人的错啊!

  要骂就应该破口大骂周围这些内监近侍勾引太子学坏,骂到狗血淋头都没关系,可是根本没必要对着太子去喷啊!

  还好据史书记载,未来天子朱佑樘算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如果换成嘉靖皇帝这种,挨了斥责还不得记仇一辈子?

  另外在方应物眼里,少年人管不住自己很正常,就算有点小过失也没那么严重。这样劈头盖脸的斥责下去,不怕引起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么?

  天子尚未反应过来,但旁边却有个年纪稍大的中年内监跳了出来,指着方清之破口大骂:“你个老穷酸放什么狗屁,谁把你放进来的?

  别说你当着讲官,眼下正是午间休憩时间,你也能管得到么!难不成晚上太子爷回宫睡觉,你也要看着去?”

  然后又有另一个内监站了出来,大喝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滚出去!”

  于是其他内监仿佛得了声势,乱纷纷的叫道:“出去!出去!无有太子召唤,哪有你们大臣闯进后殿的道理!”

  方清之是个斯文人,遇到这种撒泼无赖的纠缠,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修行有方,胸中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倒是丝毫不畏惧。

  心里略略措词之后,方清之正要开口斥责眼前这群小丑,却见自家儿子方应物冲了出去,站在了自己前方,厉声对着哄闹的内监喝道:“尔等这些无父无母的丑类,什么时候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狺狺狂吠了?一群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阉狗,竟然与尔等同立此地,简直让我作呕!”

  方应物骂着对面内监的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掌对着父亲随意挥了挥,看这意思是让父亲先靠边去。

  方清之无语,又让儿子抢先了,自己头脑怎么总是比儿子慢一拍?让别人看去,这是儿子护着老子么?

  那挑起骂战的中年太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方应物面前,咬牙切齿道:“你是何人?”

  方应物抬不屑一顾的说:“我等父子要与太子对答,你这阉狗也配在此说话?滚开!别脏了我的口水!”

  那中年内监揪住方应物,就要动手。太子朱佑樘醒过神来,连忙喝道:“退下!”

  中年太监回头对太子叫道:“小皇爷!此二人端的是无礼之极,难道还怕了不成?且让奴婢们打将出去!”

  这中年太监看起来有点唯恐天下不乱?难道是有人故意指使?方应物顿时疑窦丛生,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今天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偶然撞上的?说偶然也像是偶然,一切存在着极大的巧合。

  对宫廷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太子身边的内监并不是当前最得势的太监,他们真正发达起来怎么也要等到太子登基之后。

  几个还没有得势的太监,在太子犯错被讲官发现之后,竟敢气势汹汹的辱骂讲官,并且还敢率先对讲官(的儿子)动手动脚?

  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看起来是要袒护太子,但其实对太子本人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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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后殿所见(下)

  按下方应物的疑虑不表,却说太子朱佑樘某些方面继承了当今天子的性格,也不是很善于说话的人。他喝退了张牙舞爪的内监后,便心虚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讲官先生方清之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少年人做了错事,见到老师都是这样的心态。

  而方清之因为儿子冲到了前面,此时便斜视自家儿子,目光中隐隐透露出“你行你上啊”的意思。

  但方应物也陷入哑口无言的处境,他算什么身份?他有什么资格去训示太子?当然方应物是奉旨来见太子的,圣旨肯定最大。亮出这一点,别人不敢非议方应物。

  不过话还没出口,方应物转念一想,对面的太监们分明都是心里有鬼的,在看清楚他们的底细之前,自己又何必这么实诚的亮底牌?

  故而方应物横移两步,将身后的父亲让了出来。背在身后的手掌这次换了动作,向父亲大人招了招,示意父亲上前去理论。

  方清之板着脸,义正词严的对太子道:“今日不经意进了后殿,所见不堪入目,委实触目惊心。太子居行无状尊卑全无......”

  方应物再次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实在不是江湖大佬谈判的样子和语气啊,这样太子怎么可能下的了台?

  “呸!”已经站在太子身后的那中年太监又开口打断了方清之,“既然说起尊卑,你方学士不经召见,没有传唤,便擅自闯进后殿,就合乎礼法了?你这将太子置于何地?难道你没有圣旨,也敢直接进入乾清宫么?”

  “这......”方清之能进来,一是儿子身上带着圣旨,二是内监疏忽大意,没有看守好门户道路。所以才直接进来了。

  如此方清之便又拿眼神示意方应物,叫他把来头亮出来。但方应物仿佛没看到,只低着头数蚂蚁。

  方应物当然并不是真的在数蚂蚁,他正在急速的运转,考量着眼前的形势。宫里是天底下最复杂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暗藏着无数种可能,谜底揭晓之前谁也不敢说自己猜的就对。

  比如说太子身边这几个不停叫嚣的内监。看起来很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脑残,而人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确实也存在这种可能性。

  他们这行径就是唯恐事情不闹大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有点脑残。甚至可以视为就是对全体文官挑衅,他们以为自己是汪直、梁芳这样的大太监么?

  别说以这些内监的实力,根本挡不住朝臣的猛烈反击。就是向来正直、非常看重太子学业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不会饶过他们!

  但方应物却不敢真以为他们是脑残,更不敢以此为基础,来判断迷雾中的事实真相。能委派在太子身边的太监都是各方面挑选出来的,方应物不相信会有蠢货混迹其中,那么这几个内监的行为异常,就只能是另有原因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几人勾引太子博戏堕落在前。蓄意挑衅文臣讲官在后,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坑害太子。

  太子毕竟是政治人物,不是娱乐圈人物。哪有丑闻曝光后不积极想办法遮掩,反而要大闹特闹唯恐不惊动别人的道理?特别是在天子动了废掉太子的念头,正是非常敏感的时候。

  所以方应物不由得又想到了其他一些人,一些对太子朱佑樘心怀不满的人......在宫里,这样的人肯定为数不少,也有足够的实力在太子身边安插几名角色。关键时候便把太子推向深渊。

  不然在成化末年时,也不至于发生激烈的太子废立之争,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被打发到凤阳养老,最后靠着泰山地震才定下大局。

  从这个思路想下去,方应物发现情况会变得更复杂而不可控制,这几名内监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方应物首先想到的一种可能性,就是天子已经知道太子的行为。然后故意下旨让自己到文华殿来,为的就是让自己碰上太子不端行径,还有人配合着在这里挑衅。

  至于目的,可能是想曝光一下太子的短处。煽动一下朝臣对太子的不满,也可能是纯粹的恶趣味,想看看清流正人们遇到这事怎么处理。

  如果真是天子搞鬼,那可不好处理了......想到这里方应物头大如斗,进个宫而已,怎能碰上了如此多的麻烦事情!

  不过当方应物的脑中再次闪过成化天子朱见深的面容时,他又发现自己可能是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并非人人都是充满着阴谋家气质的。

  成化天子这个人,虽然小毛病不少,但本性上并不心机深沉,喜欢使弄阴谋诡计的人,应该没有这样的手段。当然如果换成他的孙子嘉靖皇帝这个着名心机男,那用什么手段都不奇怪了......

  方应物还想到一点,如果天子真的早有预谋,那两个奉命引路的内监肯定要与自己一同进来。无论是监视也好,还是挑拨也好,那两人肯定不能只把自己送到殿外便不负责任的走人。

  所以,目前这个场面应该不是天子的本意。虽然排除了天子暗中插手的因素,但是疑点仍然存在,只是最大的可能性变成了别人而已。宫中对太子最为不满的人可不是天子......

  闲话不提,却说方清之历经了自家儿子这么多事,对于揣测儿子思路颇有心得。眼下看到方应物的样子,便隐隐然猜出方应物的一些想法。

  暗骂了几句后,方清之又对那中年内监道:“如果本官犯了过错,对太子不敬,自当向朝廷请罪,甘受严惩,免官回乡也不会有怨言!”

  方应物暗暗点头,父亲大人还是有点进步的,急切之间说得很不错,知道亮几句狠话堵对方的嘴。这句话里最关键的就是“如果”二字,即便话说得再狠,哪怕诅咒自己千刀万剐,但只要“如果”不成立,那当然就无所谓了。

  太子不愧是众大臣交口称赞的“仁君之相”,听到方清之发狠,连忙出言安抚道:“方先生言重了,都是本宫的过错,方先生何罪之有?”

  父亲和太子之间总算有点台阶了,方应物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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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五章 冷场帝

  现太子、未来的弘治天子朱佑樘虽然不是绝顶聪明的人物,论智商大概比不上弟弟朱佑杬和侄子嘉靖天子朱厚熜,但起码也是个中人之资。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拿出什么态度,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与方先生硬顶。故而他没有像左右内监那般张扬跋扈,反而很谦退的低头认错。

  那先前气势汹汹的中年太监还想说什么时,又被太子所阻止了:“苗大伴,暂且听听方先生怎么说。”

  有了这个台阶,抓住太子过错的讲官方清之也陷入了深深思量中,事情究竟应该如何解决,这十分考验政治智慧。

  方才在怒气填膺的状态下,种种义正词严的场面话脱口而出,但狠话终究只是狠话,只能用来表明立场,却不能解决问题——做了将七年词林官,方清之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对方清之这个讲官先生而言,初步选择无非是两种:要么是对太子失德视而不见,将今日之事轻轻忘掉,掩盖太子的过失,但这样做违背本性,不是君子和良师所为也。

  要么就是按规矩办事,正正经经的训诫太子,那就肯定免不了要让别人知道了——正常情况下自然应该如此做,但是当前局势敏感,天子已经起了废立之心,太子一旦出现问题,那将陷入极其不利的处境。

  而方清之作为正统王道的清流大臣,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礼法出发,肯定要力挺太子朱佑樘,反对因为天子个人好恶另立皇子的,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太子有过错被天子捉住。

  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每个人在人生当中都会遇到,而且不止遇到一次。选择理想是赌博,选择现实是庸俗,这是个问题。

  大多数人遇到这种境地。最终的选择大都是折衷。方清之叹息道:“既然东宫有悔过之心,臣觉得今日之事不必奏报天子了,也不必转告内阁,只需依照规矩转告另几位讲官知晓即可,想来不会外传。”

  方清之这样做,既避免自己私相授受、包庇太子的嫌疑,也不至于扩散的太厉害。东宫讲官天然与太子是休戚与共的同一阵营。自然不会与太子过于较劲。

  以方清之的为人,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方应物忍不住嘀咕几声,父亲大人的头脑还是有点死板,能不能不要总是盯着太子本身?

  父亲大人和太子之间本是同阵营的,遇到内部矛盾暂时无法解决时候,要果断将矛盾转移才是!

  故而方应物又一次从父亲背后站了出来。别有用心的指着太子侧后方的中年太监骂道:“东宫向来以纯良着称,中外有口皆碑!今日却起居无状,大失德行,想必是因为受你们这些身边奸贼所引诱!”

  那中年太监姓苗,是太子身边的近侍之一,太子也要称一声苗大伴的。方才他被太子喝止了,其实心里并不服气。仍然别有心思。看到太子与方清之仿佛要妥协,正琢磨着怎么去坏事,但又缺乏足够的借口。

  最一开始的出口大骂,还可以视为乍然遭遇后的激情反应,与对面方清之义正词严讲大道理一个性质。现在眼瞅着事态朝着息事宁人方向发展,若还要去故意搅闹,那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此刻听到方应物再次出阵叫骂,苗公公的心情别提多么兴奋了。简直就是刚打瞌睡便有人送上了枕头。他可不怕对骂,更不怕事情闹大。

  蠢货,真以为有理就敢声高么,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苗大伴先在心里骂了一句,立刻又趁机跳出来,对朱佑樘道:“太子何必委屈自己!君臣有上下之分,方学士携带他人擅闯太子寝殿。理当先行治罪,然后再论其余!”

  朱佑樘犹疑道:“苗大伴......”苗公公很是忠心耿耿的叫道:“明明彼辈有罪在先,却敢对太子妄加非议,老奴死也不愿见太子委屈自己!”

  方清之回头望了一眼儿子。到底什么时候亮出来头,只能让儿子自己来决定,他是无法插手的。

  蠢货,以为将事情闹大后,你就有好果子吃了?方应物心中想道,立刻摩拳擦掌的指着苗公公挑衅道:“你这奸贼,还敢蛊惑太子,欲借此为己脱罪乎?其心可诛!”

  苗公公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讥:“你也休要顾左右而言他,言语之间躲躲藏藏不敢坦诚己罪,算什么正人君子,笑掉大牙!我倒要再问一句,你们父子擅闯后殿,究竟认不认罪?”

  两人一来二去,越骂越火,气氛陡然重新紧张起来。方清之夹在中间,顶着苗公公的口水,心中极度不爽。

  再加上他侍班东宫,经常见到苗公公,但对其多有鄙视,此时按捺不住开口道:“既然你认定我父子有擅闯禁地的罪名,那我便认了又如何?”

  认了?苗公公微微一愣,方应物肯定应该是无理搅三分,怎么他父亲突然会认下罪来?

  别说苗公公,连方应物都为父亲突然插嘴愣住了,却又见方清之冷笑道:“本官就算在此认了罪,苗公公又打算如何治罪啊?本官愿闻其详!”

  这......苗公公顿时卡了壳,他们这样的太监自然没有捉拿外臣的权力,可就是太子本人也断然没有处置大臣的权力。

  苗公公做能做的,好像就只能是仗势将方家父子扭送“有司衙门”。除非方家父子在闯宫时被侍卫抓了什么现行,或许还能果断“处置”一下。

  此刻冷了场,作为冷场帝,方清之还微微有些自得,谁让自己一出马便将局面重新稳住了。那几句话也是模仿儿子的一些言谈,果然很有效果,噎死人不偿命啊!

  当然对太子而言,处置方清之肯定要惊动天子,除非万分不得已,绝对不能如此。他无可奈何的转头对苗公公道:“苗大伴且宽心,此事还是算了。”

  算你个头!苗公公在心里大骂方清之,好不容易与方应物吵了起来,这方清之插什么嘴!

  至于方应物也很无语,要不是方清之是自家父亲,他就忍不住要上去骂了。费心思与对面重新吵了起来,正要大干一场,又被父亲给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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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六章 讲义气的少年......

  苗公公和方应物这互相叫骂了半天的双方,此时心情居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一个站在太子身后,一个站在父亲身后,下意识的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感觉到了什么。

  方应物对苗公公行为理解的比较透彻,猜测苗公公背后另有别人指使,所以才不肯安分,憋着劲要大闹。

  但苗公公则忽然对方应物起了疑心,作为混进宫中还能混的不错的人,苗公公并不缺乏警惕心。刚才苗公公没有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方应物仿佛也有点煽风点火的架势,与自家如出一辙。

  他苗大伴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可方应物这样做又图的是什么?苗公公忽然想起来一桩事,这方应物今日该奉旨进宫面圣,又眼下看这时间,应当是君臣奏答结束了。

  至于方应物为何出现这里?苗公公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应物从陛下那里退下来后,在宫里遇到了父亲方清之,便又想凭借方清之东宫讲官的身份,来文华殿这里拜见太子,以图将来进身之阶。

  太子就是未来的天子,做大臣的谁不想提前结好太子?但外臣进宫本来就不容易,想拜见太子投资未来一般更是不得其门,而且太子身边圈子早都被东宫官员垄断了。

  那么方应物抓住今天的机会,借父亲的光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然方应物哪还能有机会能在早朝之外的时间进宫?

  在这个基础上,苗公公对方应物的行为就很理解了。无论是方清之想折中处理大事化小。还是方应物故意大吵大闹祸水东引,其实都是处理当前问题的法子。没有高下之分。

  在苗公公想来,方应物想要做的。其实还是清流那一套。借着这个由头,抓住他们这些太子左右内监往死里踩,目的无非就是两点,一方面可以减轻太子自身的责任,将过错都推到左右内监身上,在舆论风波中保住太子的地势;另一方面,他方应物为了东宫国本,轰轰烈烈的大战太子身边的邪恶坏人,足以博得响亮名声。对清流而言。名声永不嫌多,说不定经此一事,群臣会推举方应物入东宫。

  想至此处时,苗公公暗暗笑了。方应物想踩他苗公公,也要看自己够不够班啊!

  方应物与苗公公对视过,再次对太子奏道:“此事能瞒得了一时,却难瞒得了一世,其中利害,不消臣再说。委实不在于臣父子身上,储君理当知晓!

  窃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左右引诱储君失德。确实该从严从快处置,明示储君改过之心,以正视听!”

  朱祐樘毕竟不是太昏庸的人。终于听明白方应物的真正意思了。就是说他和太监玩骰子赌博这件事,就算今天不被方家父子看到。就算今天封锁了消息,迟早也会泄露出去。这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后果将极其严重。

  故而还是赶紧主动、迅速、果断的将责任推到左右太监身上,第一时间把问题定了性,然后推出替罪羊。这样一来,问题就算初步解决,他这个太子在今后的舆论中便不至于被动了,想借此兴风作浪的人也没了由头。

  而且朱祐樘还感到,这位方应物虽然言辞激烈了点,态度不像方清之那样折中,但出发点仍然为了自己好,确实也能解决问题,而且是近乎永绝后患的解决。

  其实就是壁虎断尾求生的道理,也算是变种的苦肉计!朱祐樘闻言犹豫起来,难道真的像方应物所说,把左右亲近太监全部自行处置,表达悔过之心,以绝人口舌?

  这还是理智和感情之间的矛盾,同样难以抉择,朱祐樘一时间左右为难起来。

  苗公公偷偷察言观色,看到太子神态,登时着急起来。这太子要是信了方应物的鬼话,自己就第一个倒霉!

  情急之下,苗公公也有了主意。刚才方清之敢豁出去很光棍的认错,他们当公公的也敢光棍,这个世界玩楞拼狠谁怕谁!

  于是苗公公跪在朱祐樘面前,请罪道:“奴婢当初只是看小皇爷读书太苦,便想帮着小皇爷消遣散心,不承想要惹下是非,实在是死不足惜!惟愿小皇爷将来有所成就时,还能记得奴婢等人侍候小皇爷的苦劳!”

  “大伴你这......”朱祐樘优柔寡断起来,从感情角度出发,舍不得处置身边亲近的人。

  毕竟这么些年,苗公公等人照顾他无微不至,深宫之中可亲近人实在不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方应物督促道:“储君不可因小失大,不可为小义而忘大仁!”

  朱祐樘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道:“本宫的过失,岂能随意迁罪于他人?自当一力承担,用不着苗大伴们来顶罪!”

  他到底能不能想清楚谁才是对他忠心?方应物连忙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储君万万不可如此轻率!”

  朱祐樘斩钉截铁道:“本宫心意已决,勿复多言!”

  真是单纯而又热血的少年......方应物久久无语,要讲义气也不是这么个**啊。你一个堂堂的太子爷,与奴婢们讲什么义气,这不是自甘堕落么!

  方应物的本意,是想逼出苗公公背后的人物,看看苗公公究竟是被谁指使的。他才不信,苗公公真的会束手就擒、甘心伏法。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苗公公身后的人物必然要现形了,然后再见机而作。

  怎奈这太子实在不配合,居然想把责任全部由自己扛下来。太子殿下也不想想,在目前的情势下,某些人唯恐没有把柄,他这样做能讨得了好?

  苗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太子背后又面朝方应物时,脸上笑容一闪而过,然后迅速的重新板起脸。但他含有几分得意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方应物,似乎在挑衅。论起对太子的了解,方应物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太监?

  方清之围观半天,此刻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这厮今天就是来帮倒忙的么?如果太子毁了,他方清之这东宫臣僚的前途就全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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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七章 还不动手?

  却说方清之瞪了眼儿子,刚要说什么,然后听到方应物重重咳嗽一声,便被打断了。

  方清之对方应物的失礼略有不满,还没有发作,却见方应物对太子道:“储君宅心仁厚,不知如何样的认错改过?”

  而太子朱祐樘支支吾吾,一时没有答上来,神态也颇为不好意思。放眼天下,有资格接受东宫太子认错的并为太子改过背书的,也只有天子与内阁了。

  但是真要让朱祐樘立刻就去找天子或者内阁低声下气的认错,他还是感到面子有点过不去。

  如此方清之忽然隐隐有所悟,原来太子也是有“放空炮”的嫌疑自己方才干脆利落认了“擅闯”的错,太子和苗公公却无法处置;此后苗公公在自家儿子的挤兑下,向太子跪地求饶,讨得太子原谅后也无法处置;而最后太子再来几句嘴上的漂亮话承揽了全部责任,如果不较真落实问题,目前暂时还是无法处置,难道还能强拉着太子去内阁或者天子面前?除非他方清之想要不顾大局的掀桌子了。

  然后整件事情似乎就可以在一个死循环里糊涂过去了,这就是自家儿子经常说到过的“认认真真走形式”罢?

  想至此处,方清之忍不住唏嘘感慨几声,在东宫侍班几年,终于亲眼看到一位纯良少年也成长为小有心机的人了么?

  方应物此时却暗暗苦笑,他旁观者清,认定了苗公公有问题。是别人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卧底,但太子却没有感觉到。反而有意庇护苗大伴。事实再一次证明,这种忠臣无奈、君上被奸臣蒙蔽的经典评书段子果真是来源于现实。

  如果今天此事糊里糊涂的混过去。事后就别想真正保密了,八成会有消息传播,而且这个消息一定会对太子和方家父子很不利。至于传布消息的人,大概就是这位苗公公。

  按下方家父子心思不表,苗公公趁机对太子道:“今日已经不适合晚课,小皇爷可回仁寿宫休息。”

  朱祐樘连忙点点头同意了:“可!”他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纠缠了,目前先这样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方应物大急,忍不住上前一步对太子道:“苗公公不可信!”朱祐樘微微不悦。拂袖道:“方大人,你可以退下了!”

  方应物走动了几步,向太子身后看去。此时在太子身边侍候的内监大大小小有十几个,苗公公这样属于地位比较高的几个太监站位距离太子很近,而那些地位低一些的,以及连正式内廷官职都没有的小内监就站得远一点。

  方应物对着内监们拱了拱手,开口道:“本官刚才进来时,远远便瞅见苗公公等几个人与天子放浪形骸博戏喧闹,而诸位却大都侍立在旁边。并无明显过错。

  所以在本官看来,有罪者也就苗公公等数人而已,诸位大多只是适逢其会。纵然太子仁德,苗公公侥幸逃得一时。但也有可能另有追究下来,只怕诸位也要被苗公公连累了,甚是可惜!”

  方应物这话。挑拨离间的意思极其露骨,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的出来简直就差明摆着说。你们可能要被苗公公连累,还不快到本官的碗里来!

  不过苗公公没有着急。冷笑几声后并没有开口与方应物针锋相对,只在旁边看着。在他看来,方应物方才的语言技巧及其拙劣粗糙,傻子才肯为这几句话便心服口服,而且这还能说明这姓方的开始露怯了,不然为何口不择言?

  果然如同苗公公所想的,方应物的话几乎毫无效力,众位内监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就是向苗公公那边张望的,没有人出面与方应物答话。

  很显然,众内监对方应物的话并不感冒,更犯不上为了方应物这个不速之客去得罪天天相见的苗公公。

  方应物见自己说话没人在意,便再次对众内监开口道:“诸位难道不想将功补过?苗公公蛊惑太子,诸位又何必为他包庇?如肯出面举报,荡除东宫奸邪,功在社稷善莫大焉。”

  方应物的话越来越重,已经算得上赤裸裸的撕破脸了。苗公公纵然并不担心什么,但听到方应物的话也火冒三丈,谁愿意听别人当面指着自己骂?

  但苗公公没有选择与方应物对骂,刚才的事实表明,面对面的骂仗好像骂不过方应物故而苗公公转向太子道:“奴婢没脸了,求小皇爷为奴婢做主!”

  朱祐樘也对方应物感到有点恼火,便对方清之道:“方先生就是如此管教儿子的?”

  方清之很想回答一句“天上地下,没人管教的了他”但未免太不庄重,只能低头道:“臣会教训此子。”

  苗公公阴阳怪气的说:“如果方大人管教不了,宫里大可代劳!小小年纪,终究欠缺些教训!”

  又吩咐小内监:“将侍卫叫进来,将方应物乱棒打出宫去,另外向内阁传话,追究他擅闯文华殿之罪!”

  太子张了张口,不过没有说话,任由苗公公发号施令了。

  文华殿外当值的侍卫进来后,听了苗公公吩咐,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他们在外面当值时看得真切,方应物可是被陛下身边太监带来的,确确实实奉了圣旨到此。

  苗公公叫他们把方应物打出去,这干系怎么担得起?难道苗公公犯了神经病不成?

  苗公公不明所以,暴躁的叫道:“尔等手瘸了?还不动手!”

  正当此时,方应物忽然对着天空抱拳为礼,喝道:“上谕!命户科给事中方应物,前来文华殿侍奉太子用膳!”

  什么?太子及众内监闻言,齐齐吃了一惊!他们知道,方应物肯定没有胆量这样假传圣旨,除非失心疯了,口中所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所有人原本以为,方应物只是借着父亲的光,找机会在太子面前混脸熟来了,这样的人之常情并不稀奇。却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是直接奉旨前来文华殿!

  通过私人关系来混脸熟和奉旨前来,那完全是两回事!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这道圣旨究竟有什么含义?

  或者说,天子派方应物来文华殿目的何在?众人不禁陷入了深思中,君威莫测,谁敢轻率?方应物只说奉旨侍奉太子用膳,别人不敢乱问,也只能自行脑补其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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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八章 奉旨之人(上)

  众人想来想去,除了猜测方应物来因去果倒也没有别的多余想法。但苗公公却慌了神,怀揣圣旨这种身份,与讲官儿子这种身份相比较,不可同日而语。

  刚才方应物一直沉住气没有报出奉旨前来,显然是要憋着劲使坏这方应物到底奉了什么神秘旨意?

  却说既然方应物是奉旨到来的人,那别人谁也无话可说,连太子也只能干瞪着眼,等着看方应物有什么讲究。

  在别人眼里,方应物的模样陡然变得高深莫测。他的目光又在众内监身上逡巡一圈,叹口气道:“你们与苗公公之间的恩情,真叫本官感动,那就罢了!本官奉旨到此,本也不为你们而来。”

  众内监品味这句话的内涵,仿佛是说“既然你们愿意和苗公公捆绑在一起,那就这样呗本官乃是奉旨之人,哪用在乎你们如何?”

  至于和苗公公捆绑在一起的后果,方应物并没有明说,只能在各人心里自行权衡。一刻钟前方应物要如此故作姿态,被嘲笑为装模作样,但现在没人如此想了。

  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大多数人的下意识行为就是什么也不做,先看看或者先等等。所以众内监此时依旧按着惯性一动不动,并没有什么新动作。

  不过也时常有个别人在这种时候,与众不同的站出来,并且做点与众不同的事情。这样的人结局只有两种,要么成为赢家,要么成为笑话。

  比如有人现在排众而出。走到了方应物面前。方应物仔细看去,此人年纪不过二十许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

  没等方应物先开口。此人便主动对着方应物朗声道:“我张永,愿检举苗钰不法之事!”

  此人的口音重点放在了自己名字两个字上面,让其他人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方应物忍不住微微一愣神,还真有人会站出来?

  另外,原来此人叫张永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二十年后到了正德朝时,有个号称为京师八虎之一的大太监也叫张永,并扳倒了大明史里三大权阉之一刘瑾方应物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岁数问题,还真有可能此张永就是彼张永。别的不说。就凭他现在表现出的这种胆气和魄力,能出人头地,并敢和气焰嚣张的刘瑾玩命也不奇怪。

  按下胡思乱想,方应物面部表情的问道:“你要检举什么?”

  苗公公突然插嘴道:“张永,你说话要小心才是。”

  张永充耳不闻,只管对方应物答道:“今日所见骰子及骰盅,皆由苗钰所献,另外苗钰还向东宫献上叶子牌等其他玩物。”

  方应物闻言便道:“如此说来,苗钰蛊惑东宫玩物丧志确属无疑了?”

  张永回道:“若非苗钰作祟。东宫绝不会接触此种博戏,我深为痛心,今日便要检举苗钰!”

  苗钰大喝道:“张永!你休要血口喷人!”

  但无论方应物也好,张永也好。完全将苗钰当成了透明人物,丝毫不予理睬。两人只管彼此对答,仿佛完全不在意苗钰说些什么话。

  在一刻钟之前。方清之敢打断方应物,太子朱祐樘敢让方应物闭嘴退下。内监们敢起哄嘲笑但在此时,方应物身上仿佛多了一层魔力。谁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了,只有苗钰在旁边徒劳无功的竭力干扰,但毫无用处。

  方应物对张永的询问极其简练,三言两语便结束了。随后方应物毕恭毕敬的对太子朱祐樘奏道:“臣奉旨探望殿下,如今要斗胆向殿下请教一句,张永所言是否属实?”

  朱祐樘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苗大伴,然后再看了看方应物,又看了看苗大伴方应物并不着急,恭恭敬敬的耐心等待太子的答案。倒是苗公公绷不住了,叫了一声:“小皇爷!”

  朱祐樘的目光却落在方应物身上不动了,“张永所言属实。”

  太子这句话一出来,苗公公就像是垮了。但方应物却波澜不惊,因为这句话在他的意料之中,任何一位在及格线之上的储君,在这个时候都应该这样回答。

  未来的史书明君朱祐樘作为太子不知道是不是最优秀,但至少肯定及格,他嘴里的答案自然不会有另外一种。

  如果朱祐樘这时候还要无原则无条件的袒护苗钰,那么方应物则真要考虑一下自己和父亲的立场了。作为臣僚,可以去支持笨蛋,但坚决不能支持糊涂蛋。

  罪名已定,接下啦就是处置问题了,方应物便进谏道:“苗钰此举,危害国本,该当”

  今天已经听过无数次道理的朱祐樘抬手阻止方应物继续劝谏:“无须再说,这些道理本宫已经知道了!”

  随后朱祐樘便吩咐侍卫道:“将苗大伴送去司礼监发落。”

  众人闻言便知道,苗公公要彻底完蛋了。那司礼监是以正直刚烈著称的掌印太监怀恩的地盘,怀恩公公又是太子在政治上最强的支持者。

  以苗公公蛊惑太子玩物丧志的罪名,这样送进司礼监去,能不能囫囵着出来都难说。

  刚才很多人已经预感到苗公公要完蛋,但也没想到完蛋的如此之快,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的快。

  没办法,太监最不能相抗的就是皇权,方应物是奉旨之人,苗钰自然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日,就连太子也要谨慎小心的自保。

  方清之神色忧虑的望着自家儿子。今天方应物固然想方设法的惩治了胡作非为的苗钰,维护了国本根基,堪称是大节无亏,不负清流正人声望。

  但同时方应物的强势也让太子感到不舒服了,不要小看这种不舒服,说不定几十年后就是祸根,史书上的例子比比皆是。

  方清之不大明白,向来心思缜密的儿子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今天却为何不顾及太子的感受?

  方应物对太子奏道:“殿下谨记,这件事情还不算完,说不定还有别人会联络苗公公。如果殿下有心,不妨暗中关注一下,想必殿下就能明白微臣的苦心了。”

  朱祐樘若有所思,方应物也不多解释,转身告辞。并对父亲道:“儿子我先回家去也。”

  半天没得到关注的张永忽然叫道:“方大人请留步!”方应物回头道:“还有何事?”

  张永吭吭哧哧的问道:“方大人不是奉旨前来么?究竟要办何事?并未看到方大人你做什么,如何能复奏天子?”

  方应物皱眉苦思片刻,“天子就是下旨让本官来拜见太子,并没有别的命令,也就谈不上回奏了。其实本官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他娘的就是你的八流圣旨?张永愕然,忽然感到自己被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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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九章 奉旨之人(下)

  方应物大概明白张永张太监的心思,但是故意装做不明白,皱着眉头反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还能有什么话?张永傻愣愣的站着,极其无语。目前这状况,弄不好他的下场要比苗钰还凄惨他简直被装神弄鬼的方应物坑惨了!非常惨!

  先前张永站在人群里,听到方应物亮出奉旨到此的来历,就感觉这是有点奇怪的。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旨意。

  但张太监又想道,事有反常即为妖,诡异的事情背后必然酝酿着神秘的变化,暗藏着常人看不到的机会。

  然后张永又在心里默默分析了一下,方应物敢和苗钰大张旗鼓的叫板,现在又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必然有所依仗。

  那么这依仗大概就是所拥有的旨意了,想来天子必然给了方应物特殊权力,交待方应物办什么要害事情。他张永与天子之间,可能就隔着一个方应物!

  分析到这里,张太监便果断下定了决心,抱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信念,以非凡的魄力站出来检举苗钰。

  这是非常冒险的行为。要知道,苗钰是东宫太监里数一数二的大太监,而他张永则是没有靠山的最低层,如果谋事不成又被苗钰反噬起来,他张永只怕要被切碎了喂狗去。

  张公公这场豪赌,就是想经此一事,借着方应物进入天子视野中。办事,尤其是给天子办重要的事。能参与就是机会!

  可是,可是。此刻方应物竟然说天子没交待他什么事情,只是单纯的来太子这里转转而已。

  这立即让满腔豪情壮志的张永傻了眼难道自己的分析全都是自作多情?方应物先前的姿态全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他虽然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但谁也不想真成仁!难道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单纯就是损人不利己的坑掉了苗钰苗公公么?苗公公背后另有强人,如果这个人报复下来,他张永根本顶不住!

  别说张公公,其他人何尝不是想吐血?他们在最近这一刻钟里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的看着苗公公被送走惩治,全是因为处于对神秘圣旨的畏惧心理。

  谁知道方应物是来办什么事情的?或许就是专门来办苗公公的,那么谁敢阻拦谁就是忤逆。

  等谜底揭穿了,敢情方应物就只是奉旨“到此一游”而已。之外并没有获得半点权限!这种档次的圣旨,说是八流都抬举了!

  但是方应物也并没有矫诏,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欺骗别人,一切误会都是别人脑补出来的。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单纯用眼神和演技诱导了所有的人!

  方应物对方清之点点头示意过,然后又向太子行礼,慢慢退出了文华殿。张永从发呆中醒过神来,瞥见方应物要离开,连忙对太子道:“奴婢送方大人出宫。”

  朱祐樘神情复杂的挥了挥手。张永便追随着方应物出来。方清之感到有点过意不去,便对太子奏道:“今日可见,张永知善恶、明是非,敢于挺身而出”

  方应物听到后面有人叫了几声。便转回身来,似笑非笑的对张永道:“张太监你跟着本官作甚?本官还是认得出宫之路的。”

  张永知道如今在苗钰那边已经将事情做绝了,再后悔也是无用。自怨自艾甚至抱怨方应物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死死盯着方应物,说不定还能寻来一线生机。毕竟方应为欠他的人情。

  故而张永对方应物道:“方大人,今日之事不多提了。但后果莫测,还请方大人给我指出一条活路,也不枉助了方大人一臂之力。”

  方应物沉吟不语,像张永这样在史书上应该前途无量的人,只要不存在利益冲突,他向来都很乐意结好。

  但今天张永的表现让方应物暗暗生了戒备心,因为张永行事实在太胆大、太敢于冒险了。他豪赌之后如果从自己这里得不到足够的筹码,会被苗钰背后的大人物撕碎的。

  此人为了这么一点点根本看不清楚的机会,就敢押上全部身家性命来搏,这实在是有些疯狂,方应物自思自己再胆大几倍,也绝对不敢这样豪赌。

  对这样的人,方应物只想敬而远之,哪怕做友方也不想,因为太容易被连累了。那种不计后果的性格,很容易把身边人一起拖下水完蛋的,方应物可不想莫名其妙的被坑掉。

  但方应物知道自己确实也欠了张永人情,于情于理是该还的,如果没有任何表示那就等于是结仇了。如果张永最后还是像史书上那样起来了,自己岂不是平白树立强敌么?

  既不能太近,也不可疏远,这其中拿捏分寸十分困难,方应物也没有太圆满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抱着这种心思,方应物面对张永便显得不冷不热,只当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还好他有清流名臣的身份,面对太监秉持这种态度很正常,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又想了想,方应物决定先点一点他,叹口气道:“张公公你今日过于胆大了,连本官也为你捏着一把汗”

  张永胆大但并不代表着不精明,听到方应物开口先说起这些,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难道是自己的冒险举动,把方应物吓到了?若是如此,当务之急不是恳求方应物伸出援手,而是消除方应物的忌惮之心。

  于是张永先笑了几声,“哈哈哈哈!自家知自家事,其实所冒的险并没有方大人想象的大,你若以为我是有勇无谋奋不顾身,那可就错了。”

  方应物奇道:“愿闻其详,不过本官并不觉得张公公你有勇无谋。”

  张永解释道:“在下乃保定府人,与兵部尚书张大司马攀得上远亲。在文华殿外当值,时常遇到同出于保定府的刘阁老,因为同乡关系,亦有幸常与刘阁老交谈。

  刘阁老曾指点过我,但凡见到方家父子的事情,只管拼尽全力去帮,必定有我的好处,除非得罪天子,不会叫我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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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章 殿里殿外

  刘棉花!方应物万分惊讶,没想到刘棉花居然在这里面乱入了。[本文来自幼狮书盟Yssm.org]这么看来,张永有点像是刘棉花顺手在宫里布置的小棋子。

  如果不是熟知未来历史,这个小棋子是极其不起眼的,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棋子,今天就成了关键人物。如果没有张永,自己也有别的办法,但绝对不像张永出面那样简单利落了。

  自己这个老泰山真是做官的功夫实在很细啊,就是几次进出文华殿看望太子的机会,就能收拢到一个小太监为己所用,偏生还能发挥作用。

  闲话不提,却说张永这个恰到好处的解释,确实消除掉了方应物那种类似于忌惮神经病的心结。如果有这么一个缘故在内,张永出面检举苗公公就显出几分理性,不算是疯狂冒险的举动了毕竟刘次辅说过,出力帮方应物不会吃亏。

  张永察言观色,觉察到了方应物神态的变化,而且是好的变化,于是渐渐有些放心了。

  说实在的,当初刘棉花刘次辅说的那些话,一直叫张永将信将疑。别说懵懂不明的张永,换成谁来也会怀疑。

  宫中宫外是两种彼此独立的体系,方家父子固然是驰名中外的清流文官,前途也是被看好的,但他们有能力包庇自己这个内监?

  人人皆知,太监圈子是怀恩、覃昌、汪直、梁芳等大内巨头的天下,另外还有个黑后台万贵妃。文官怎么可能打包票说完全能罩得住某位太监?就是阁老也不可能!

  不过刚才看到方应物的神态变化,张永就感觉到。刘次辅所言很可能是真的,并没有忽悠自己。

  道理很简单。因为方应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犯难的神色,这说明在方应物心里。庇护自己并不是难题。再说刘次辅堂堂阁老,应该不至于在这上头逗自己玩。

  方应物心里便有了主意,开口问道:“刘次辅还对你说过什么?可能具体提到过原因?”

  张永答道:“那倒不曾,我也问过刘阁老,但阁老只笑而不语。”

  说罢张永热切的看着方应物,他此时渐渐看出来了,方应物手里肯定握着一条发达之路,足以让他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发达之路!

  庇护张永对方应物而言,当然不是难题。或者说,对东厂提督汪芷而言不是难题,让张永借势上升也不是问题。

  汪芷本身就是太监最有权势的巨头之一,背后又有万贵妃背景,只要不是天子亲口下旨诛杀的内监,汪芷都可以罩得住。当然,目前汪太监不在京里,张永必须要熬到汪芷回京时候。

  方应物沉吟片刻,深思熟虑之后点头道:“本官可以将你介绍给东厂汪太监。不过要等到他回京之后。之前你自己能自求多福否?”

  汪直?这个名字无论在文官群体还是太监群体,都是如雷贯耳一般的存在。张永骤然听到汪直的名字,忍不住一阵狂喜,靠上汪直几乎是底层太监所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喜过之后就是惊。不能不惊,张永万万没想到方应物这样著名清流竟然与汪直勾结上了,还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随随便便就可以把自己介绍过去。

  又惊又喜,真是天大的惊喜。其后张永忽然又有点感动。方应物与汪直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必定是两人心里等级最高的绝密了。而方应物居然毫不见外的对自己透露出来。

  这叫张永感受到了什么叫被信任,忍不住道:“方大人放心,有些事情,过去之后必然烂在我心里。”

  方应物笑道:“方才面圣时候,梁芳曾经出面弹劾本官与汪直互相勾结,可惜连天子都懒得计较。”

  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暗暗警告张永,同时还告诉张永,他方应物不怕被弹劾。其实方应物也不是不怕,但在张永面前必须表现的毫无弱点。

  “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汪直回京之前,在宫里你只能自求多福了。”方应物最后再次警告道。

  方应物与张永在文华殿外面进行友好坦率的交流时,在文华殿后殿,东宫讲官方清之也正在拼命地为自家儿子擦屁股,不停地向东宫太子解释。

  自家这儿子虽然事情做对了,但方式真有问题,据方清之估计是,当官经历惯出的毛病!

  从一开始做官就是一县父母官,出入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后来转成督粮钦差,手持王命旗牌下江南更是了不得!这类威风官儿当久了,心态自然也就有所扭曲。

  方清之深深的怀疑,自家儿子刚才究竟有没有把太子当成太子?在方应物眼里,这也就是个稍微特殊点的十几岁少年罢?

  “小犬所作所为,的确是为了殿下,其内心并无其他私心杂念”方清之说着说着,太子朱祐樘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忽而朱祐樘对方清之问道:“方先生,那苗钰莫非真如令郎所言,是别人安插在本宫身边的亲近之人?”

  方清之闻言便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无论太子心里怎么想,还是将方应物的话听进去了。

  于是斟酌着语言答道:“小犬固然不成器,但看人待事从来都很精准,微臣相信小犬做出如此结论,必然不是为了炒作,而是有的放矢。”

  朱祐樘苦笑几声问道:“并非是问你令郎断事精准不精准,而是想问你,你能看出苗钰背后之人是谁?”

  方清之当然知道这不能乱说,宫里秘密太多了,知道的越多越不见得好。想了想就答道:“殿下不用急,苗钰送往司礼监发落,他背后之人必然会出手。殿下只需坐在城楼观山景,等待着结果而已。”

  朱祐樘继续沉思起来,宫里黑白分明,谁对他好,谁恨不得要他死,都是清清楚楚的。苗钰背后的那个人,总逃不出两三个人里面。

  该来的,总会来的!朱祐樘不免对自己的前景感到忧心忡忡,连让他不舒服的方应物暂时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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