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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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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零九章 树上鸟儿成双对......

  不过看着汪芷破涕为笑的表现,方应物也就放了心。女人毕竟是女人,要是一时想不开去跳了金水河,那就不可挽回了,他会内疚一辈子的。

  放松了下来,方应物又坐回席位,擦了擦额头。真是奇怪,刚才他竟然紧张的出汗。汪芷也毫不客气的挨着方应物坐下,纠缠着说:“真看不出来你到底是不是骗人,不过即便你是骗我,也请你要骗的像一点。”

  方应物挥了挥手,装作不耐烦的说:“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汪芷对方应物的态度不以为意,追问道:“你的这个主意,好听点叫做破釜沉舟,其实就是死里逃生,到底靠谱不靠谱?”

  方应物解释道:“虽然说天威莫测,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到目前为止,你是有功劳有苦劳的人,自身有没有直接得罪或者触怒过天子,最多就是在宫外做事跋扈了点,以天子的护短秉性,大概不至于无缘无故对你产生厌恶观感。

  所以天子对你并不反感,只是产生了若干怀疑,而这种怀疑又被别人利用了兴风作浪而已。归根结底,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规律作祟。

  同时天子想要用罢免西厂为筹码,缓和与朝臣关系的契机,免得君臣之间闹得不可开交。这些因素加起来,就造成了你目前的艰难情势。

  总而言之,情势两字里,情是没有问题,关键就在于势了,扭转了势也就挽回了局面。”

  方应物说的口沫横飞。直觉口渴,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头却见汪芷瞪着大眼瞅着自己。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懒洋洋的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

  汪芷抱怨道:“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和猜测,没一句听起来实在的,好似云山雾罩的算命先生,就差手里打着铁口直断的招牌了。人家算命先生是算不准不要钱,你算不准就是要命了。”

  “真不知道你这几年的偌大名声是怎么混出来的。”方应物颇有点鄙视的说,但仍继续诲人不倦的解释道:“当今天子身居内宫,懒得与大臣见面,但又必须要掌控宫外的情势,那就必须要倚重厂卫了。具体地说就是西厂和东厂。更具体地说就是你和尚铭,只看更愿意重用谁。

  据我观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个人能取代你们的,其他几个天子信重的覃昌、梁芳等人都不合适。也就是说,你和尚铭之间肯定要重用一个,不然别人一时半载的接不上来。

  若还有尚铭可以重用,天子自然可以毫无负担的罢斥掉你,但若尚铭显得更不靠谱时,那么天子还会动你么?所以破局之道就在尚铭身上!”

  汪芷撇撇嘴。“你这人就是喜欢想显摆,稍微装一装可怜,你就把话全掏出来了。这么点事谁想不清楚,只不过借你的口梳理一下思路。”

  方应物:“......”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言。忽然汪芷幽幽叹道:“经此一遭我算是看透了,厂卫终究是皇爷的爪牙,而且是最容易磨损的爪牙。权柄虽赫但难有善终,今后还不知道下场如何......方应物你将来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这是谈人生谈理想的节奏?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出一个很标准的答案:“自然是报国家、酬君恩、出将入相、青史标名!”随即他又忍不住反问道:“那你今后怎么办?”

  说起这个。汪芷很迷茫的望着窗外夜幕,“如果这次能逃过一劫。以后就应付差事、得过且过罢,做得再好也是假的!至于将来......我想去司礼监,只有那里才是太监的最终归宿,不入司礼监,终是蝼蚁。”

  “噗!”方应物憋不住把一口水喷了出来,顾不得擦嘴,捧腹大笑道:“这笑话不错......那司礼监太监可是号称内相,相当于宫中的内阁,代天子与阁老对柄机要、执掌国事,同时统管一切内宦衙门,肚子里没点斤两能坐得住司礼监位置?

  且不说你的真实身份,就说你这读书水平,大概只比睁眼瞎强一点,也能去胜任司礼监?人家司礼监太监无不是内书堂出身,是自幼培养选拔出的精英,学识最差的也能相当于文臣进士,至于你......呵呵呵呵。”

  汪芷又羞又怒,涨红了脸对方应物又踢又打,“你敢瞧不起我?读书有什么难的?我现在读书也不迟!等我将来入司礼监时,你有胆不要求我到门下!”

  方应物躲了几下,见汪芷还不停手,大着胆子反手把汪芷抱住,哼起小曲儿道:“树上鸟儿成双对,我拟票来你批红......”

  汪芷忍不住“噗嗤”的笑出声来,“什么乡间野调,还挺好听。”

  方应物趁机问道:“先不要想那么远了,眼下我有个疑问,你怎么敢偷偷潜回京城?当初你不是害怕入宫为妃,才故意远避边镇么?”

  汪芷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很不愿我入宫做妃子?”

  方应物干脆利落、很痛快淋漓的答道:“不愿意!”

  “这口气答得很假!”汪芷不满道。

  方应物深情款款的望着汪芷,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知道的,我怎能愿意?”

  汪芷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不过出那个主意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天活头了,有何惧哉?”

  出这个主意的人?万贵妃的弟弟、锦衣卫掌事指挥使万通?方应物顿时明白了。

  难怪最近万通很不活跃,几乎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原来如此!也难怪尚铭上蹿下跳,敢情也是有了紧迫感!

  要知道,尚公公与万通算是盟友,如果万通一死,他面对汪芷时自然势孤力单了,更是断掉了万贵妃这条路子!

  就是站在万贵妃的角度看,万家兄弟里只有万通有点样子,其他几个都是地痞之流的人物,根本成不了大器。那么她在宫外也只能依靠汪芷了,自然不会再想着把汪芷送到天子身边当妃子。

  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句话放到政坛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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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章 难言之隐(下)

  见项大公子口气响亮,老鸨子迟疑了一下,看看在座四人,又看看另一边催促的公子哥儿,都是很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以她的毒辣眼力,一时也也看不出孰高孰低了。最后只得为难道:“要不,你们两头自行商量?或者一同使用?”

  那边的公子走过来,随意对这边貌似为首的项成贤拱拱手,“在下杨川,今夜要在万花楼招待贵人,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项成贤冷笑几声,能有多贵的人?比得了他们这一桌小伙伴么?拍案道:“为什么不是你们行个方便?”

  在京城混了这么久,回回遇到这种事都得低声下气的让人,难得今天后面站着这么多大粗腿撑腰,腰杆必须要挺直了。

  方贤弟是今科会元、士林名流、清翰之家、地头蛇父母官;今天刚认识的刘公子更不消说了,宰辅嫡长子的身份更是粗壮得很;至于最后一个问不出背景的小年轻,只从他那骄傲到连宰辅公子也不大放眼里的神态来看,也不是善茬。

  综合起来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在这种地方大概是所向披靡不成问题的......想至此处,项大公子满怀希冀的看了看几位小伙伴,不知道哪一位会挺身而出,狠狠地去打对方的脸。

  不过项大公子看向方应物,方应物低头不语,仿佛茶杯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他是青天父母官,有谁听说过青天逛章台楚馆的?不能不低调。

  项大公子又看向刘枫,刘公子也低头不语,仿佛是老实巴交的好学生一动不动——他祖父去世,现在还没出四十九日,饮酒作乐被外人发现就不爽了!

  至于那位小年轻,虽然很好奇的东张西望,但就是不出面说话——汪太监本来就是偷偷摸摸潜入京师的,自然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

  个个都有难言之隐啊!

  你们这是......项成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长叹一声,今天又他娘的要装孙子了!便又听到不明来历的杨公子催促:“今夜敝处宾客是宰相公子,还望诸位与人方便。”

  宰相公子?项成贤与方应物对视了一眼,然后由项成贤问道:“那又如何?不知是哪家的?”对方含含糊糊的答道:“是刘相国家的。”

  众人脑子都冒出个人来,次辅刘珝的儿子刘鎡,江湖人称刘二公子也,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的相国公子也就只有这位了。

  “晦气!”方应物本来就不想久待,闻言便起身要走。他可不想再闹出青天知县与宰辅公子争风吃醋的故事了,现在他是穿鞋的,就怕光脚的。

  这一伙人表面由项大公子牵头,但实际上还是以方应物为首的,他要走,别人也就不好呆着了。杨川杨公子还算知礼,一边说“多谢”,一边送着他们出门。

  正走到大堂门口,迎面进来一位三十余岁的文士,衣饰华贵、神态潇洒。杨川立即上前招呼道:“刘兄近来安好?”

  这就是杨川所说的宰相公子?几人都不认识,方应物心头一动,站在门口对杨川问道:“朝廷有两个刘相国,当面的是哪位刘相国家的?”

  杨公子与有荣焉的傲然答道:“乃是文渊阁刘博野相公家的公子。”

  刘棉花的儿子?这边厢齐齐愕然,愕然过后面面相觑,他们一伙里可是也有刘枫刘公子,应该也是刘棉花的儿子......

  方应物侧过头,不怀好意的对刘枫低声道:“大舅哥啊,一家人要说实话,咱这老泰山......莫非还有外室私生子?”

  “尽胡说!”刘枫一口否认:“家父就我们兄弟两个儿子,绝对不可能有外室!”

  方应物很严肃的问道:“当真没有?”

  刘枫脸色黑了下来,反问道:“你很想有?”

  看来刘棉花身上没有好戏瞧了,方应物感觉很有点小失望,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位“刘公子”。大舅哥就在身边,二舅哥跟着老泰山回了老家,眼前这位刘家公子又是什么玩意?

  杨川顾不上给陌生人们答疑解惑了,殷勤的对“刘公子”道:“大公子请!”我靠,这边众人再次惊讶,不但是刘棉花家的公子,还是刘棉花家的大公子?

  正牌大公子刘枫闻言冲了上去,劈手捉住那位“刘公子”责问道:“何方小贼,胆敢冒充!”

  泥人也仍有三分火性,刘枫自己还没怎么潇洒过,今天却亲眼看到有人垩大摇大摆的假冒自己来吃花酒,能不恼火么?

  不过那人虽然是西贝货,但并不慌忙,反而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杨川大汗淋漓的分开刘枫和西贝货,连声道:“误会!误会!”

  方应物出面问道:“明明就是个假货,又有什么误会?”

  杨川总算看出来了,这伙人里方应物才是头目,他将方应物拉到角落里,低声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想必也是贵人。他只是一时好奇,借用了下名头。”

  方应物很不可思议,“宰辅家的名头也是可以随意假冒借用的?与招摇撞骗何异?”杨川很为难的解释道:“此人乃刘次辅的大公子,其实算不得冒充宰辅人家。”

  方应物愕然,是对方有毛病还是自己有毛病?刘次辅的长子出来冒充刘棉花的长子,这是什么逻辑?

  杨川很清楚方应物的疑惑,含含糊糊的说明道:“他不想留名,所以......”

  方应物忽然明白了,敢情这位次辅大公子既想出来花差花差,又出于种种顾虑不想这花街柳巷留名,同时还舍不得宰辅公子的体面和尊荣,所以就想出了冒充刘棉花家公子的主意......反正都是姓刘的,别人都称一声刘公子,含含糊糊也就过去了。

  不得不说,这刘次辅家的大公子真是一个奇葩,这样的主意也能想出来!不过似乎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有难言之隐啊,他方应物眼下不也是担心留名么?

  那边“刘公子”不耐烦了,况且被人看穿,也就无心继续,遥遥对着杨川道:“我先走了,改日再叙同乡之谊!”

  杨川苦笑几声,转头问道:“阁下能识破,不知是何方高士?”在他想来,这伙人既然能识破,肯定是认识刘棉花家大公子的,那身份肯定不会太差,能结识一下也不错。

  方应物傲然道:“询问别人之前,不该先自报家门么?”杨川行礼道:“在下杨川,家父讳浩,现为延绥镇巡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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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简直心理**!

  延绥镇杨巡抚......猛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方应物稍稍惊讶。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竟然在这里碰到了老熟人的儿子。当年他被发配到榆林城,还是抱上了杨巡抚的大腿,然后才得以咸鱼翻身,不然现在没准儿还在榆林吃沙子。

  “原来是故人之后啊!”方应物点点头说。

  杨川很无语,面前此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人,说起话却老气横秋,看着很不搭调。不由得询问道:“阁下究竟是......”

  方应物低声道:“在下方应物。”杨公子大吃一惊,追问道:“可是当年在榆林辅助过家父的方大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杨公子忽的热情起来:“当年我未能随父上任榆林,不能结识方大人深以为憾事。今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便由在下做东,万花楼里面请!”

  众人一边往里面走,方应物一边问道:“杨兄因何在此?”

  杨川如实答道:“家父任期将至,即将回京朝觐天子并述职待察,在下便先行到京打前站。”

  “哦......”众人闻言心领神会,虽然杨川说的不很清楚,但都听明白了。

  方应物暗中一算,杨巡抚是成化十四年到任,今年是成化十七年,正好到了三年任满。其实巡抚是朝廷派出的钦差身份,堪称是位尊权重,为了制约巡抚坐大,经常有干一两年便换人的,杨巡抚能任满三年,大概也是托了任上功勋卓著的缘故。

  这杨公子先于父亲到京城来,八成是奉了父亲命令,为前程活动一番。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并不值得稀奇。

  不过想到杨川先前是打算与刘次辅的大公子聚会。方应物似笑非笑的试探道:“今夜倒是是我唐突了,误了阁下交际。”

  杨公子忽然想起某些流言,斟酌着话说:“次辅与我家是山东同乡,应酬往来总是难免。”

  不等方应物再有什么反应,杨公子迅速岔开话题道:“今番来京之前,家父也特意嘱咐过,叫我不可忘了拜访方大人。家父还说过。方大人是深具眼光之人,叫我多多向方大人请教。”

  方应物哈哈一笑,“杨抚台此言过矣!在下才疏学浅,能向我请教什么?”

  杨川借机很不见外的问道:“家父托在下请教的,就是前程问题,方大人以为如何?”

  按着惯例。杨巡抚任满后无非三条路子,一是回朝升官担任尚书或者都御使,二是回朝迁转为侍郎,三是换到其他地方继续当巡抚。

  方应物想了想,话里有话的说:“若我是杨抚台,那就继续出外为巡抚,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的。”

  这话是方应物的真心话。这时候绝对不适合入京,尤其是杨家和刘珝这个未来扑街是同乡的情况下,但若杨家听不进去那就没办法了。

  项成贤与刘枫二人听着方应物与杨公子对答,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产生了同一种感觉,虽然方应物与他们是称兄道弟的,可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言谈之间,在万花楼里坐定了。消失半天的徐老鸨突然又出现在这里,殷勤的招呼着众人。对做东道的杨公子询问道:“小娘子们等候多时了。招进来侍候如何?”

  旁边席位的方应物正气凛然的插话说:“在下今夜只为与友人把酒言欢而来,其他就不必了,不需要陪酒之人!”开什么玩笑,旁边是汪芷,对面是大舅哥,他根本就放不开,还不如不要。

  别人还没说什么。汪芷突然开口道:“无美人佐酒,如何能尽兴?方兄枉称风流才子,坐都坐在了这里,还推托扭捏未免太矫情了!”

  你捣什么乱?方应物侧头瞪视之。汪芷无视方应物的眼色。小手一挥,很霸气的对徐老鸨说:“全都叫进来罢!一个也不许缺了,不然拆了你这万花楼!”

  杨川打个哈哈道:“正该如此,方兄不要见外。”

  项成贤惊愕不已,他和方应物很熟,知道方应物是个主见很强、说话做事有点小霸气的人。但面对这个汪公子,方应物好像完全没脾气,这位汪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应物凑过去,对汪芷低声道:“你脑子没毛病吧?你这是逼良为娼,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汪芷嗤之以鼻:“别虚伪了,我就想知道你随便起来不是人的样子,有能耐让我看一看!”

  如此,方应物度过了穿越以来,最乏味最无聊的一场酒宴,寡言少语不消说了,而且与旁边陪侍美人始终保持一尺远的安全距离,更不消说调戏笑闹了。

  不是陪酒妓家相貌不够美丽,也不是席前美人的才艺不够高......想象一下,每当你打算乐在其中、乐而忘返时,旁边总是有两对独特的目光审视着你的一举一动,那谁能乐的起来?

  汪芷就好像一位老学究对待经典一般,仔仔细细的研究着方应物的里里外外,时而若有所思的微微颌首,时而很不满意的轻轻摇头,仿佛要从中参透什么秘密似的。

  这叫方应物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解剖台上的**样本......方应物这个主要宾客如芒在背,实在不够活跃,那么气氛自然也就热烈不起来,还没到三更天,便草草的结束了。

  项成贤嘿嘿笑着说:“今夜我不回去了,方贤弟你呢?”

  “你随便。”方应物无所谓,与众人告辞,向街上走去。

  汪芷像个跟班一样在后面跟着,点评着说:“欢场中就这模样,我看很乏味啊,为什么很多男人都趋之若鹜?你今天话太少了,与平日里的样子大不相同。”

  方应物无奈的扭头问道:“送你去县衙客舍里住一晚,明天出城?”汪芷摇摇头,“县衙距离太远了,去贵府住宿一晚即可,总该有客房罢?”

  方应物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你去我家住?你怎么想的?”汪芷很好奇的答道:“我忽然又想瞧一瞧,你在家里是什么模样。”

  喝完花酒深更半夜带个“男人”回家,性质比带个女人回家更严重罢?方应物有点抓狂,“我觉得,你简直是个心理变态!”

  汪芷有点不理解方应物为什么今晚一直很烦躁,“这很奇怪?我看惯了你官面模样,现在想看看你私底下的样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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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二章 叫他低调不成!

  大明成化十七年六月,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有点闷热,闷热的让人感到烦躁,一如现在的朝廷。

  近期,大学士刘吉丁忧回乡,兵部尚书陈钺辞官归去,阁部大臣一下子实打实的空出两个位置,那何止是吹皱一池春水?

  更何况传言说声名赫赫的汪太监就要失势,与汪直关系密切的左都御史王越、靠着吹捧汪直升官的右都御史戴缙何去何从?也就是说,朝廷很有可能要重新任命一个大学士、一个兵部尚书、两个都御史

  整个朝廷里能称得上执政大臣的核心人物,也就是内阁宰辅和外朝部院正堂了,加起来人数也不过十个左右。现在至少要重新任命三四个,几乎就可以称得上小换血了。

  这是自从成化十三年首辅商辂、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先后去职以来,朝廷里发生的最大规模人事变动,对政坛的影响极大。比如说,群臣与天子本来正在为了方士李孜省这样的传奉官较劲,此刻却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不大有人提起了。

  对那些顶级或者准顶级的官员而言,朝廷金字塔塔尖忽然腾出这么多进步空间,不啻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放在正常时候,等一个空缺都难得,这次却一下子变出好几个位置,谁能不动心?

  一时间,京城里各种聚会、密信、串联成倍增长,各种关系脉络突然都以最高效率运行起来,看在知情人眼里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不过这些热闹貌似和方应物没有什么关系。这日他在县衙里视事,断了一个时辰公文后坐在庭院中喝茶休息。与娄天化闲聊起来。

  谈起朝廷的闲话,娄师爷叹道:“近日京城多事。若放在往常,亦是在下赚银子的时节。”

  方应物吃惊道:“执政大臣取舍,你们这些掮客也能影响到?简直骇人听闻!”

  娄天化连忙解释道:“吾辈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早通消息,卖与外地官员和商家而已,他们都需要这种消息。”

  随后娄天化又对方应物拍马道:“庙堂筹策之事只有东主这样的人才能入场,吾辈只能旁观。”

  “你说笑了,本官要低调哪!”方应物哑然失笑道。其实这么大的热闹不能参与进去争夺好处,方应物还是颇有点遗憾,一下子空出这么多位置的机会并不多见。

  但他需要的是时间。发展顺利的话,十年后可以为父亲争一争,二十年后可以为自己争一争。至于现在,大概只能低调着看着别人争夺了。

  随后方应物与娄天化又商谈起太后幼弟的事情,娄天化请示道:“钟鼓楼店面那里已经拆除干净,关于新建报国寺之事,东主有什么章程示下?”

  方应物指示道:“县衙哪有银子去修建新寺,本官又不想为此征用民力,暂且停住。若不出我所料。天子出于孝心,应当会从宫中拨发银两用于新修报国寺,我们等着就是。”

  与此同时,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缙坐在都察院大堂上。感到心绪不宁,但又不知道这股不宁是来自何方。

  四年前,他冒着士林之大不韪。替西厂和汪直说好话,得到了天子赏识。荣升为正二品右都御史,虽然被骂为汪直走狗党羽。但也值了。

  今年,汪太监盛极而衰,根据形势他能判断出来,汪直肯定要倒台了。如果汪直倒台,那么他戴缙必然也被牵连问罪。

  对于自己的眼光,戴大人一向很有自信,所以他又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抉择。他主动交结东厂提督尚铭,并帮着尚铭策划对汪直的攻击,包括逼迫方应物去弹劾汪直。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必要陪着汪直一起倒霉,从这点来说,戴大人倒也“问心无愧”。本来事情到此,跳出危机的戴缙不说高枕无忧,但也十分心安,只等着汪直垮掉就是,牵连不到自己就行了。

  可是最近的风头让戴大人感到有点诡异,比如说,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上疏将汪直骂了一顿,而且听说尚铭过生日的时候,王越送了一份重礼,讨好之心昭然若揭。

  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戴大人私下里讥讽道“此乃拾人牙慧”,意思就是王越完全是模仿他的路数。不过如果不止王越一个人这么干,忽然一批文武官员都走这个路线,那情况就显得很微妙了。

  烂船还有三斤钉,谁家没有几个忠臣孝子?汪直好歹也收买人心这么多年了,此时竟然全部哭着喊着要投靠尚铭了?若真如此,那还怎么显得他戴缙识时务?

  看着气焰陡然膨胀数倍的盟友尚铭,戴缙并没有高兴起来,隐隐然有些不安,一直坐在大堂上心绪不宁着。

  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戴缙已经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尚铭这边,不能坐看疑云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戴大人换一身微服,出门去了尚铭宅邸。

  尚铭从东厂回到宅邸,见戴缙在等候,不禁讶异道:“今日有什么大风,将戴中丞刮来了?”

  戴缙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尚铭冷笑几声,“戴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其中猫腻,我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不便拒人以千里之外而已,不然谁还敢前来投靠?”

  戴缙又道:“他们未必都是真心实意,只怕有人在背后组织。”

  尚铭不以为意的说:“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自然也能弄假成真!这些人只怕也存了两面心思,若汪直失势,那就顺理成章的弄假成真了。”

  戴缙见尚铭有些大意,继续劝道:“还望厂公三思!”尚铭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然不会疏忽,其实这些事情暂且不足为惧,下一步才是关键,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也正是他们的下一步。”

  戴缙忍不住问道:“厂公计将安出?”

  尚铭面露狠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汪太监前日曾秘密回京与此人密谋过,照我看,他就是隐藏在汪直背后最大的谋主。如今他想躲在后面放冷箭,那我偏生叫他低调不成,破了他自然也就破了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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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三章 青天与泼妇

  清晨,宛平县例行排衙,众胥吏参拜过方知县后,便看到县尊拿着小册子一单一单的交待事情。¤:.¤纵然县衙里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十分琐碎,但方先尊条理清晰、毫不紊乱,一些积年老吏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几句,不愧是今科会元!

  方应物正在安排政务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几通鼓响。很明显,县衙大门外有人击鼓了。

  话说在县衙门口确实摆着一口大鼓,然后便有不少小说家、戏曲家附会出不少击鼓鸣冤的故事,但都是扯淡的。

  这口鼓其实是用在人命和强盗案件的,地方上出了这两种案件,邻里或者里老便可以来击鼓通报,获得直接向县太爷报案的机会,并督促县衙官员亲赴现场,免得中间环节耽误了事情。

  大明律法和司法实践中,对人命和强盗案件非常重视,与其他官司截然不同,而且是列入政绩考核项目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治国思想体现,然后成为祖制代代相传。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百姓跑过来为了别的事情擅自击鼓的现象,那也很好办,按着规矩是先打几十杀威棍在说其它,所以这鼓这不是能乱敲的。

  所以听到鼓声,方应物神色一凝,猜测有可能出了案子。便对张贵道:“你去大门外问问状况!”

  张总班头得令出门去探问,不多时又回来了,神态轻松的禀报道:“回大老爷!外面没甚案件。只有一个妇人背着幼儿喊冤屈!”

  方应物摆手道:“真是胡来!国有国法县有县规,叫她到了放告日再来递状子。今天不收状词!”张贵奉命再次出去,方知县便放下了这桩事。继续安排政务。

  忽然间,外面又是“咚咚咚”一通鼓响,公堂里小吏纷纷议论道:“如此硬气,定然有奇冤,不然不会明知故犯的连续击鼓。”

  却又见张贵苦笑着跑进公堂,又一次回禀道:“大老爷!那妇人很泼辣,又在门外喊叫不休,惹了不少过路百姓围观。”

  方知县问道:“她喊什么?”张贵答道:“她说大老爷你枉为青天,却不敢接她的状子!”

  啪!方应物大怒。拍案喝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把这刁民给本官带进来!”随即他又叫道:“慢着!”

  此后方知县陷入了沉思,哪有告状的同时还敢故意乱喊得罪知县的道理?难道是有刁民故意激自己?若真如此,只怕这被告不简单,逼得原告不能不如此。

  张贵见县尊半晌不发话,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到底是否带进来?还请大老爷示下。”

  方应物左思右想过,只好发话道:“先带上来!”

  眼下正是方大知县创名声、立字号的上升时期,堪称是很要紧很关键的时候。总不能放任刁民在外面乱喊,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他多么昏庸。

  方应物挥挥手让众胥吏散了,只留下当值皂隶和书吏。又过了片刻,有两个衙役带着在外面击鼓的女子上堂。

  方应物抬目细看,却见这女子逢头垢面、面黄肌瘦。一时看不出岁数。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袄子,还背着一团包裹,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幼儿。

  咳嗽一声。方知县拿出官威喝道:“你这妇人,不惜抛头露面擅自击鼓告状。实有无事生非之嫌,左右先打十棍以为惩戒!”

  这时候。告状妇人背后的幼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公堂内外。两边衙役稍稍迟疑,没有动手看向方应物。

  方知县皱了皱眉头,无奈抬手道:“罢了罢了,念在尔等妇孺无知,这十棍暂且寄下。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要诉?”

  那女子将状子递上,高声叫道:“民妇何氏,要状告当朝国舅爷,请大老爷为民做主!”

  方知县闻言没看状词,惊疑不定的直接问道:“哪个国舅爷?”告状的何氏答道:“周二老爷!”

  周二老爷?方应物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谁了,定然指的是太后次弟,现为都督同知的周彧。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叫苦。当今周太后还活着又相当护短,周家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周老大刚由伯爵进位侯爵,老二虽然暂时没有爵位,但就凭太后亲弟弟这个身份就不能惹了,而在历史上,这位周老二也晋封了伯爵。

  叫苦归叫苦,方知县展开状词阅览,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

  下面何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哭诉:“民妇家住朝阳门外十里,本有耕地三十亩,去年被那周二老爷强行占去,民妇夫君一病不起就此亡故,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方应物想好了说辞,把状子丢下来说:“你是大兴县人,本案所涉及土地也在大兴县县境内,故而告状该去大兴县告,到宛平县来岂不是南辕北辙?本官饶你擅自击鼓之罪,且去罢!”

  何氏妇人扯着嗓子叫道:“大老爷这话浑没道理,周二老爷住在西城,正是宛平县县境,如何不能到宛平县告状?”方应物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退下去!”

  何氏妇人一屁股坐在公堂上,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公堂之上天黑哇,所谓青天也不过如此哇,外面人吹得响,其实都是混账官哇!”

  方应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暗骂一句真是个泼妇!明明是大兴县的事情,偏要到宛平县来告,难道是觉得他方青天好欺负么?就从她的说辞来看,这绝对背后有人指点,不然一个种地的农妇怎么懂得如此答话?

  若是换成别人捣乱那就很好解决,一通乱棍打出衙门就是,再狠点就以扰乱公堂的罪名直接关进大狱。

  但是对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甚至疑似是孤儿寡母的,方知县还不至于没人性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没有好主意,暂且只能干瞪眼看着何氏妇人撒泼。

  何氏妇人又爬了起来,仰天控诉道:“偌大个官府,却没地儿说理,天公地道在哪里?不如死去算了!”

  说罢,她抱着幼儿一头向柱子撞去。所幸旁边有个皂隶眼明手快的推了她一把,没撞到正中,只是擦着柱子边滚到了地上,并把头皮蹭出一道血痕。

  我靠!方应物惊得站了起来,这泼妇真要因为告状不成撞死在公堂上,那他方知县无论有理没理,这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于是连忙叫道:“你的状子本官收了收了!”

  何氏妇人又从柱子后爬过来,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民妇感激不尽!”

  这时候真是最讨厌听到“青天”两个字了!方应物痛苦地揉着额头,生怕她又想不开,压低了声音好言好语劝道:“你先回家去,等待本官传唤。”

  何氏妇人答道:“民妇家破人亡无处可回,就在县衙大门外墙角里候着,大老爷若要断案,随叫随到。”

  我日!方应物咬牙切齿,这泼妇要天天堵在县衙门外大喊小叫的,自己想拖延都不好拖延了。若多拖上几天,指不定又传什么流言了!

  别人当然可以不在乎流言,但他方“青天”若也不在乎,那之前的造势功夫岂不全白费了?

  作为一个立志要当青天的人,方应物第一次感到有点后悔了,青天的光环不好戴啊,此刻真是骑虎难下!

  娄天化听说此事,对方应物叹道:“一个人做一次清官不难,难得是做一辈子清官啊。这个刁钻妇人必然有人指点,专门找东主你来告状的,不然每一哭每一闹都正中东主你的要害,而且有听说过抱着幼儿上公堂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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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人挖坑?

  对今天收的这个状子,方应物真是无可奈何,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他能捏得动三流勋臣永平伯,但却肯定捏不动这位人称周二老爷的国舅。

  只要那位以刁蛮、泼辣和护短闻名的周太后还活着,估计就没人动得了周家,据方知县“回忆”,这位周太后仿佛一直活到了弘治年间。

  此时派出去察看情况的衙役回来禀报道:“大老爷!那告状的妇人还真在县衙大门外墙角守着,她自带干粮,说案子结果之前就在那里露宿不走了。”

  这都什么人呐?方应物发愁的揉了揉额头,果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难道自己选择的道路错了么?要是今后被效仿,无数刁民都来找自己撒泼打滚,那青天名号岂不成了笑柄?

  在后衙,方知县将状词给娄天化看。娄师爷阅过后若有所思的说:“这何氏妇人声称被强占的田地,其实也算是不纳钱粮的荒地。”

  方知县疑问道:“她自称家里以耕地为生,那三十亩田怎么可能是荒地?”

  娄天化叹口气道:“话要从头说起,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京城、北直一带都是战场,大战之后人烟稀少十室九空,大片田土荒芜。所以太宗皇帝下诏鼓励京郊及北直隶民众开垦荒田,并诏许新开垦的荒地永不起科。

  因而这批田地六十年来一直不曾纳粮,在朝廷图册上和荒地没两样,而且田产归属上也很模糊。到底算是私田还是官田一直没个准确说法。”

  方应物突然明白了,时常听闻京师某某权贵又强占百姓土地了。但他一直很纳闷,这究竟是怎么操作的?难道跑到被人家田产上,随便画个圈子就能霸占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六十年前朝廷以不纳粮的好处鼓励民众开垦大量荒地,但却没有明确产权归属。

  而现在天子要封赏勋戚,常常是赐田若干若干亩,获封的勋戚大手一挥圈走若干亩地时,故意把百姓开垦过的田地当成荒地包括进来,从而产生强占百姓土地的传闻。

  今天这案子的苦主何氏妇人家里。八成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了。想至此处,方应物更头疼了。

  何家这三十亩地在法律上是比较模糊的存在,缺乏明确的律例依据支持产权,根本无法可依。但是百姓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只知道又有权贵霸占良民土地了。

  现状如此,不可能法治,只能靠人治。在这中间可怎么调和才好?方应物隐隐也有些感悟,这亲民官确实难做,原来大明好知县就是善于和这种稀泥的知县,正所谓循吏也。

  方应物正与娄天化商议时,门外忽有人禀报:“东厂来人,要见大老爷!”方应物不明所以。只能让门子带进来。

  不多时,有位东厂武官被领了进来,向方知县道:“奉上谕,将西厂韦瑛等人犯以及案卷移交给贵县,烦请方县尊审理判决。”

  方应物吃了一惊。万分的迷惑不解。西厂千户韦瑛等人都是被东厂下手捉走了,怎么会突然又要移交给自己?再说了。让他区区一个知县审问厂卫大案,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方应物对娄天化递了一个眼色,娄天化悄然摸出一锭银两塞给面前这位东厂官校,并询问道:“这其中委实令我等摸不到头脑,烦请大人指点一二。”

  只见对方犹豫片刻:“这......”娄天化拍着胸脯道:“但请放心!此间话定不外传,只为吾辈解惑,不然天打雷劈。”

  那东厂武官掂了掂银子份量,“厂督尚公向天子进奏,道是宛平县掌管西城地界,西厂地面也包括在内,由宛平县审查西厂诸官校罪行较为便利,况且韦瑛贪污宛平县三千两,正该由宛平县审问更为合适。如此天子准奏,在下便到此处移交人犯案卷。”

  娄天化问完了话,愕然无语。对他而言,东厂提督尚铭不啻于是天大的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忽然把视线转向东主,还莫名其妙的让东主断西厂之案,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

  方应物也陷入了沉思中,这情况云橘波诡,不能不令人反复思量。他产生了一种直觉,有人给自己挖坑!

  尚铭把这些西厂骨干塞到自己手里,到底是相让自己从轻发落还是从重判决?按理说到了这个程度,尚铭与汪太监、西厂已经是势不两立了,肯定希望重判西厂骨干,叫西厂永不得翻身。

  但东厂自己就有刑庭,为甚要通过他方应物来做?是有反常必为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才导致尚铭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

  至于最近能有什么事情,方应物还是挺门清的,叫一大票人哭着喊着去抱尚铭大腿的主意可不就是他给汪直出的?

  方应物恍然醒悟,大概是尚铭也感到了些许异常,疑心到了自己头上——毕竟尚公公很明白汪直与自己关系匪浅,所以才把西厂骨干人犯移交给自己?

  在尚公公看来,这就是把自己推向两难处境。若自己对西厂骨干轻拿轻放,那尚公公很容易以此为借口开展进一步行动,比如向天子告刁状说自己勾结汪直庇护西厂。

  若自己对西厂骨干判罚的重了,那就无法向汪直交待,这批人可都是实打实的汪直党羽,被自己亲手严惩,更是尚公公喜闻乐见的。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方应物长叹一口气。东厂耳目即使不是无孔不入也差不多,尚公公大概已经清楚自己与汪芷藕断丝连的情况了,所以要想法子逼迫自己,然后寻找可趁之机。

  不过这堂堂的东厂提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重点目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而已,何至于对自己严阵以待!

  最后方应物还是要轻蔑的冷哼一声,尚铭的意识虽然到位,但是这手法太拙劣了,此人实在谈不上高水平,难怪被讥讽为东厂创建以来最废材的厂督。

  抬眼却见娄天化拿着一本黄历念念有词,“今天是什么日子,怎的会屡屡犯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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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五章 快刀斩乱麻(上)

  判断出来龙去脉,方应物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对娄天化吩咐道:“既然东厂将人犯和案卷都送了过来,那本官就要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便把案子判结了,你去传令升堂。”

  娄天化目瞪口呆的放下手里皇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这等敏感的要案,功夫绝对不在公堂上,审个十天半月都是等闲事,甚至拖一年半载也不算稀奇,东主只想用一下午?这根本就是胡来啊,快刀斩乱麻也不是这么个斩法......

  于是在一片疑问中,方知县升堂了。东厂提交过来的几个西厂骨干还没有进牢狱,就被直接带到了县衙大堂外等候。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这几位西厂人物八成是桀骜惯了,并没有在堂下跪着候审,完全没有人犯的样子。他们虽然此时失势,但都曾经是风云人物,不大将县衙看在眼里。

  不过无所谓,方应物不在意,拍案道:“带案犯韦瑛!”前西厂掌事千户韦瑛便被带上了公堂,面对公案方向站住了脚,仍然没有跪下。

  此时韦千户面对高高在上的方知县,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第一次见方应物时,他是坐上官,方应物是被下了诏狱的阶下囚,而今天却形势颠倒反了过来。

  不确定性还在于,韦千户拿不准方应物将会怎么断案,是念及汪太监的香火情从轻发落,还是因为上次受到自己慢待而怀恨报复?想到这里,韦千户有点后悔,若早知今日。当初对方应物就该宽容几分。

  方应物随意翻了翻案卷,漫不经心的问道:“韦瑛!你犯了贪赃和枉法。可认罪?”

  韦千户作为汪直的得利爪牙,乃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凶人。当年三杨之一、少保大学士杨荣的曾孙就是死在他手里的。而凶人有凶人的骄傲,韦千户自然拉不下脸对一个小小的知县服软和求情。听到方应物审问,他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方应物哂笑几声,突然拔出签子摔下去,轻描淡写道:“韦瑛你认不认罪无关紧要,事实俱在,本官觉得也不需要你认什么罪。”

  随后对旁边书吏喝道:“记录!韦瑛大逆不道,判斩监侯。报刑部!”

  听到斩监侯几个字,韦千户顿时怒发冲冠。一是对“斩”字的敏感和恐惧,二是感到了羞辱,哪有这么随便判案子的?还没问几句话就直接判一个斩监侯,最糊涂昏庸的官员也不能这样判案,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所以韦千户克制不住,愤怒的出口骂道:“方应物,你好狗胆!”方知县冷漠的望了韦千户一眼,“咆哮公堂。杖责二十,拉下去打!换下一个人犯!”

  不到一刻钟后,方知县再次拍案道:“判斩监侯!换下一个人犯!”

  东厂一共送来四人,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全部“审”完。无论人犯认不认罪,方应物只有一句话:“事实俱在,大逆不道。判斩监侯!”

  方应物又看了看日头,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时间很充裕。不用过夜便可断完案子。”

  两旁当值的衙役再一次被县太爷“折服”了。虽然说这种案子角力点在外面,公堂审案就是个形式和过场。但就算是形式,方县尊也太不讲究了罢,一点都没有走过场的敬业精神。

  回到后衙,娄天化迎接上来问道:“东主,你这是......”方应物答道:“那尚铭会以为叫我陷入两难处境,甚至期待我会为了汪太监力保西厂,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本官根本不会为此犹豫半分!”

  娄天化表示根本听不懂方应物的意思......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却说不上来。

  此时看着到了傍晚时分,方应物又交待了几句,然后换上了便服,叫上方应石出县衙回家,并在书房见到了父亲。

  方清之见儿子回家,便问道:“你不在县衙理事,又跑回来作甚?”方应物答道:“自然又要求到父亲大人了!烦请父亲帮忙写个奏疏,就弹劾那东厂提督尚铭。”

  方清之闻言愣了愣,忽然毫无来由的怒了,放下书训斥儿子道:“为父不是你的枪手!今天帮你弹劾这个,明天帮你弹劾那个,你当为父是什么?”

  方应物被吓了一跳,退了两步轻声问道:“父亲大人息怒!好端端的生什么气?”随后又问道:“难道是因为近些日子尚铭气势渐涨,大有取代汪直之像,所以父亲怕了他?”

  方清之顿时跳脚喝骂道:“混账,为父岂是畏首畏尾的人!”方应物叹口气,唏嘘感慨道:“放在从前,父亲大人对儿子我向来是有求必应,如今有了弟弟,状况就是不一样了。哎......”

  方清之千言万语顿时硬生生的被噎住了,无奈闷声道:“那你说!”方应物迅速请求道:“那就请父亲大人弹劾尚铭勾结方士李孜省,结党不轨!”

  方清之疑问道:“这样的事情......你有证据?”方应物哪有什么证据,或者说证据都在上辈子的研究素材里,此时只能答道:“没有实证,父亲大人风闻言事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朝廷只许言官风闻言事,为父又不是言官。”

  “正是此理!”方应物赞同道:“所以请父亲再找个言官当枪手,反正言官与词臣都是清流这一窝的。”

  面对现实,方清之无力的挥挥手,“知道了,滚罢!”

  从书房退出来,方应物回到自家西院,但王兰王瑜两位娘子并没有欢天喜地的热情,个个都板着脸像是死人样子。自从与方应物相识以来,她们这可是第一遭!

  因为上次夫君回家省亲的表现,实在叫两位小娘子伤透了心!那次夫君没说几句话家常话,就跑出去寻欢作乐,最后深更半夜还带着一个不男不女的回来。这也就罢了,他竟然抛下两房娇滴滴的娘子独守空房,而去跟那不男不女的点灯长谈!

  面对女人,方应物向来是奉行快刀斩乱麻的策略,对两个小妾举起手道:“今日回家,就是打算带你们县衙长住!现在给你们数十下的时间,谁还不肯给老爷我一个笑脸,谁就留在这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县衙新上任的总班头张贵见县太爷溜号了,便也走人了。回到家里,对自家娘子问道:“你娘家亲戚里,有没有年纪小,相貌出色的小娘子?”

  张氏娘子很警惕的反问道:“你打探这些作甚?别现在过了几天宽松日子,就开始不正经的胡思乱想!”

  张贵骂道:“你这蠢娘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是给你娘家找攀高枝的机会!县尊大老爷一直独身住在县衙里,也不说把家眷接过来,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县尊肯定另有心思。”

  张氏娘子点了点张贵,嘲笑道:“你整日里就知道瞎琢磨,县尊大老爷什么也没干,都要被你琢磨出花儿来!”

  “你懂个什么?年轻人哪有不好色的?大概县尊是想在屋里添置新人了,但这话又不好直接说,所以一直独身住在县衙,以此来当做暗示,然后就等着有眼色的伶俐人主动送上门!

  再说方县尊年纪轻轻,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背景硬实,将来前途无量!我们这样人家,去给他当小妾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绝对不屈!要不是我们张家没有好相貌的小娘子,就不会问你了!”

  张氏娘子呆了呆,“那你说怎么办?”

  张贵皱着眉头督促道:“机会难得,赶早不赶晚,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别让别人抢在前头去,指不定还有谁也意识到这点了!

  若你家有合适的美貌小娘子,那就赶紧接过来,我连夜把她送进内衙。然后什么也不用多说,等明日县尊从家里回到县衙,一看自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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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各怀心思

  这日早晨,方应物排衙完毕,便打发方应石去县衙大门外查探。没多久,方应石回转禀报道:“老爷!那个告国舅爷的妇人还在县衙门外等着,看样子还真是连续几日都在墙角里餐风露宿的。”

  方应物深深的皱起眉头,“这妇人怎么就与本县耗上了?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么?我哪里管得了她的事情。”

  方应石忽然目露凶光,摆着手势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胡闹!为人怎可如此?这话休要再提!”方应物斥道。这方应石脑子就是不灵光,他也不想想,从前几天何氏泼妇的表现看,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虽然她号称是孤儿寡母,但肯定还有亲朋在,若是真在县衙大门出了事故,只怕一干亲朋就要一起到县衙来闹了。没别的意思,这些刁民就是要欺负方青天要脸面、好说话!

  方应石叹口气道:“是,晓得了!看别人家做官都是撒威风,有哪个刁民敢在县太爷面前撒泼,怕是要被往死里打!看秋哥儿你做官却是委屈自己,难道就没别的法子了,任由她在衙门外装疯卖傻?”

  方应物也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这一刻感觉自己不像是县太爷,倒像是上辈子时空里的“维稳官员”似的。要论起苦逼程度,维稳官员在官僚体系里大概很能排到前头,尤其是网络时代。

  娄天化进了堂中,听见东主和方应石的议论,也插嘴道:“在下反复思量了好几天。一直琢磨这何氏妇人究竟意欲何为。青天不是神仙,难道她真的相信东主能从国舅爷那里虎口拔牙么?

  如果另有所谋。那她和身后之人又有什么意图?想来想去,在下斗胆猜测。这何氏妇人到东主这里闹,大概是想利用东主爱惜名声的心思,从东主这里捞一笔好处然后息事宁人。”

  方应石怒道:“岂有此理,这不是勒索么?只听说过官老爷勒索百姓的事情,没听说过百姓勒索官老爷的道理!”

  方应物咳嗽一声,对方应石道:“见识少就闭嘴慎言!”刁民勒索官员这种事情,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方应物并不稀奇,那些上访专业户里除去真有冤屈的,很多都是此中高手。

  只是没想到。他穿越到五百年前了,还能亲自遇到这种事情,难道很多饱受孔孟熏陶的官员不是不想当青天,是被现实情势逼得没法当青天么?

  难怪几百年里,父母官总体风气上崇尚官体威严,宁可叫别人怕,也不想叫别人爱。也难怪几百年里就评出了两三个国家级青天,比中彩票几率还小,至于市县级青天的水分那就大了......

  想的有点远。方应物连忙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对娄天化道:“再拖延两日看看,本官忍着不动,她更耗不起。”

  却说宛平县县衙原总班头张贵被一句话剥夺了班头身份。变成一个普通衙役。不知为何,他感到浑身不得劲,无论走到哪里。他好像都感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而且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的眼神充满了讥诮。

  这种感觉十分难受。张贵便在县衙里呆不下去了,破天荒的溜号回家去也——自从方知县上任以来。张贵还是头一次迟到早退。

  在家里坐定后,张贵猛然扇了几把风,依旧闷闷不乐,便叫浑家整治了几个小菜,然后借酒浇愁起来。

  张氏娘子问明白了事情原委,劝慰道:“县尊大老爷只是生你的气而已,并不是厌恶你,过几日自然就气消了。”

  张贵烦闷的说:“气消归气消,关键是我怎么复职,要是从此真就当普通小衙役,我可不甘心!”

  张氏娘子嘟囔道:“班头又不是啥正经官位,和普通衙役能有多大分别?安心过日子就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张贵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少说几句,让我揣摩揣摩,看看能替县尊大老爷办点什么舒心事情。”

  一听到揣摩两字,张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可别再揣摩了!想这几日,你揣摩了一次,把总班头丢了,还在我们娘家闹了大笑话;揣摩了二次,又把班头丢了!

  我看县尊大老爷气的就是你胡乱揣摩,人家戏文里都讲过伴君如伴虎,就是这个意思了。你要再揣摩一次,是不是要连这公门饭碗都丢掉?真要被打发去当杂役、驿卒,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张贵登时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的叫道:“你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个什么!”

  打发走了浑家,张贵仰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房梁仔细想起来。自己要做点什么事情,才能在方县尊那里挽回自己的班头职位?那首先要想一想方县尊最近有什么需求,要急县尊之所急,想县尊之所想呐!

  想来想去,张贵就想起一桩来,近些日子最让县尊烦心的事情大概只有一件,那就是仍堵在县衙门口告刁状的泼妇何氏。除此之外,县尊仿佛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那么只要自己解决了这个烦恼,是不是就可以重新赢得县尊的信用,恢复总班头的身份?

  前班头张贵的行动力还是颇为出色的,想到做到,立刻出门召集了几个亲信凑在一起商议。

  有人摇头道:“这不好弄,县尊发过话,不许我们去整治这泼妇。相反,还吩咐过当值门禁,要时刻看顾着她,免得她遭了意外,叫县衙有理也说不清。”

  张贵答道:“这些我岂能不知?但这位新县尊大老爷可是讲究体面的人,自然做不出下三滥的事,这就需要靠我们这些当差的主动将事情揽下!

  无论如何,今日群策群力一定要给我想出一个法子!只要能让我漂漂亮亮的解决了这件事情,我请诸位兄弟宴饮三日!”

  又有人大笑道:“张老哥只怕已经心有定计了,只是需要跑腿的,所以才将我等召集而来罢?有事但请吩咐,我等无所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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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一十九章 扑朔迷离案中案(上)

  及到次日,方应石按着这两日习惯县衙大门外看了看。过了片刻后,却见方应石领着一位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回来,并向方应物禀报道:“此人自称乃是告状的何氏亲戚,想求见县尊,便斗胆领了过来。”

  方应物见状淡淡的问道:“你是何人?欲见本官有何要事?”

  那人回道:“小人乃是这何氏夫家叔父,姓柴单名一个东,今日求见大老爷,特为了结官司而来。”

  方应物闻言心中一动,八成是那话儿来了,对方应石道:“请娄先生来!”

  又听着这柴东继续说:“我那侄妇到此告状也是迫于无奈,她家里三十亩地确实有豪贵强占的事情,男人又死掉了,如此生计全无着落,不得不前来告状。”

  方应物没说话,靠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柴东偷偷瞥了一眼县尊,见县尊毫无反应,又主动开口道:“我这侄妇有点儿死心眼,铁了心要告状,不过小人这两日也一直劝着。但她说知道这案子难办,但不告就是饿死,还不如告到底。”

  恰好娄天化此时进来,听到柴东此言,插嘴道:“废话少说,不会只是来叫苦的罢?”

  方应物对娄天化使了个眼色,叫娄天化负责交涉,然后袖手离开了。作为堂堂的县尊,自然有县尊的体面。

  柴东目送方知县走人,又扫了娄师爷几眼,然后咬牙道:“若无生计后顾之忧。小人便有把握力侄妇劝息讼。”

  娄天化不耐烦的说:“明明白白的说,你打算替她要多少银子?”柴东立刻答道:“三十两。”

  娄天化大怒道:“休要狮子大开口。即使在江南地方,三十两也足以买上十亩地了,你还真狗胆包天!最多五两,不要就滚!”

  柴东腆着脸道:“娄先生你这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一县之尊怎么也不差银子的。”

  娄天化嗤声道:“这就是打发叫花子,若不是县尊仁心,你们连这五两都没有。再说五两银子若节省些,也足够你那侄妇过一年了!”

  柴东便恳求道:“还请再加些。若就此息讼也是善莫大焉皆大欢喜。”娄天化唾了柴东一口:“呸!多一文钱也没有!”

  柴东见实在讨不到多的,只好悻悻的说:“五两就五两,但要官银,不然小人信不过。”

  娄天化冷笑道:“五两不多,但也不能白出。你若拿了银子就消失,而那何氏妇人还堵着县衙大门,又当如何是好?所以我只给你开一具欠条。你什么时候将你侄妇劝走了,什么时候再拿着欠条找我领银子。”

  柴东极为不满,“难道先生信不过小人?”娄天化毫不客气的答道:“确实信不过。”

  柴东只得收下欠条,嘟嘟囔囔的说:“不见得马上就能劝服,但总在这一两日之间。”

  出了县衙大门,柴东看了一眼八字墙墙角处的何氏。但没有停步驻足,径自走到街对面搭着凉棚的茶摊里,要了一大碗凉茶慢慢喝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鸣锣声,县衙大门前众人隐隐约约的看见一支队伍出现在街口。

  等到近些时。却见这队伍排场不小,与知县大老爷出行相仿佛。只是队伍人数略少一些。有见识多的看了看牌子,便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御史老爷巡街。

  国朝在京城设有附郭知县的同时,还设了巡城御史,大概是为了弥补县衙的短处。毕竟知县事务繁杂琐碎,同时又根据传统不能轻易出县衙,对复杂的京城街面事务无法快速反应,所以才有巡城御史的设立,专为镇压街面、纠劾风纪,优先处理人命等刑事案件,并受理百姓的举报。

  却说这御史仪从队伍从县衙前街路过,走到县衙大门外时,聚集在县衙外的闲杂人等纷纷避让,站在街道两边目送。

  正在此时,却从人群后面角落里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妇人,跪倒在御史仪从前导身前,拦住了御史老爷的去路。

  本来正无所谓的百姓忽然打起了精神,渐渐聚拢着围观起来。情况很明显,这妇人必然是拦街告状,有热闹看了!议论几声,便都知道此人为了自家田土被霸占的事情,已经在县衙这里告了好几天状了。

  今日出现的这巡城御史叫做赵文焕,本是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中的河南道监察御史。

  京师都察院有一百多御史,虽然都叫御史,但差遣各有不同。赵御史本来是负责督察清理军户、营兵的工作,是所谓的清军御史,但在昨日,他突然接到右都御使戴缙的重新调派,担当起巡城御史的差遣。

  却说这赵御史巡行到此,听前导禀报有人拦街告状,便下轿问道:“你有什么冤情?”那妇人抬起头道:“状告宛平方知县包庇权贵,收买威逼民妇息讼,请御史老爷明察!”

  周围登时群情哗然,方青天能干出这种事儿?赵御史抬头看了看四周,对左右下令道:“暂借宛平县衙公堂审案。”

  说起这巡城御史,却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当巡城御史在巡视街面时接了案子,就可以就近借一处衙门地方审案,这是巡城御史所独有的特权。反正京师衙门多,几乎走到哪里都可以找到衙门公堂。

  赵御史要借宛平县公堂,县尊方应物便没法稳坐衙中了,只能出迎。猛然听说自己被何氏告了,方应物很是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甚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是从一开始何氏就打着这个主意,设下了圈套对付自己,还是那柴东劝说不成,自己又故意拖延案情,反倒把何氏给惹恼了,干脆疯狂的连自己一起告?

  方应物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指挥衙役关上县衙大门,将闲杂人都拒之门外。但赵御史却回头吩咐道:“本官审案向来正大光明,有何不能见人之处?还是打开门禁,放百姓到公堂下旁听罢!”

  方知县闻言皱起了眉头,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从官官相护的角度来说,为了顾及自己脸面,赵御史闭门审案才是正理。但这位巡城御史却故意要公开审案,这是一件有点反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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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章 扑朔迷离案中案(中)

  民告官这种案子是很有特定条件的案子,一般来说难处颇大,限制很严。但是御史本身就是负责监察纠劾官员的,接下这种案子倒也理所应当。

  方应物以本县正堂之尊,此时也只得把公堂让出来。他眼看着赵御史坐在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但自己却只能站在一旁陪着,被反客为主了。

  然后便见何氏妇人被传唤上堂,赵御史问道:“你有何冤屈,方才所言不甚明白,现下可细细道来。”

  何氏跪在堂上回道:“禀御史老爷,民妇家中横遭强取豪夺,不忿前来宛平县衙告状。不料一连拖延数日毫无动静,每日在县衙门外餐风露宿,仍申冤无门。

  今日夫家叔父进了县衙,又被县衙逼迫息讼,还用五两银子收买。民妇实在走投无路,正在此时御史老爷路过街前,民妇只好惊动了御史老爷!”

  赵御史侧头对方应物道:“方大人你看......”方应物冷哼一声答道:“审案岂有一就而成的?此妇人实在是故意刁难撒泼。”

  赵御史微微一笑,扫视了堂下百姓,此时人群颇有些不稳,议论纷纷的像是闹市场一般。方青天形象被颠覆的冲击力很大,不能不让围观百姓小小的哗然一下。

  赵御史便又拍案道:“何氏妇人!以民告官,你可有其余证据?”何氏再叩首道:“民妇夫家叔父还在外头,传进来一问便知。”

  赵御史看看宛平县的衙役。委实不大放心,便对自己随从差役吩咐道:“尔等去外面把柴东此人带进来。不得有误!”

  娄天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大堂,悄悄走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东主!在下对几位巡城御史都是有所知晓的,独独这位事先不知,打听得仿佛是昨日新上任的。”

  方应物仿佛一下子透亮了不少,这赵御史昨天才上任,今天就接到何氏告刁状,这会是巧合么?

  如果不是巧合。难道是专门为了自己而来?难道何氏妇人告状真是一个圈套,而自己失察了?

  又是谁能有这个本事,直接安排一个御史差事?想来想去,方应物便猜测到,做此事最便利的也只有都察院右都御史戴缙戴大中丞了!戴缙是都察院掌院都御史,无论谁要做成此事,也绕不开他。

  方应物更深入的思量。戴大中丞与东厂提督尚铭很有猫腻,那么这一手八成就是尚铭安排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险些破口大骂出来,这尚铭简直脑子有毛病!堂堂一个东厂提督,天天盯着自己这个小小知县作甚?不嫌掉价么?

  他本来只想低调的隐藏在幕后,帮着汪芷出谋划策、组织一下反击就好。万一汪芷坚挺住了。那当然很好。但如果汪芷还是斗不过历史大势,仍旧像另一个时空里那样迅速垮台了,那他方应物也不受什么影响。

  谁他娘的能知道,尚铭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仿佛认准了自己似的。非要与自己过不去!自己难道真的如此亮眼么?

  娄天化忧心忡忡的问道:“如何是好?”方应物瞥了一眼娄天化,“什么如何是好?本官什么都不清楚。”

  娄天化一时没明白意思。却又听到方应物继续说:“本官没有与那柴东说过一句话、办过一件事。全部都是由你与他打交道的,具体内情本官一无所知,懂了么?”

  娄天化这下子是真明白了,东主的意思是叫他出面去背黑锅,是他娄天化瞒上欺下、狐假虎威干了坏事!他不禁脸色一苦:“东主,这......”

  方应物安抚道:“你放心,这些对你而言都只是小过错,不会有太大影响。你认下过错远比本官认下过错轻得多,只要本官还在一日,身边就给你留着位置!”

  方应物还差点说出一句“汝妻子吾养之,勿虑也”,不过情况没这么严重,用不上这句话。这些“过错”放在方应物身上,那很严重,至少要名声尽毁。但放在一个师爷身上,就无所谓了,师爷需要名声么?

  这时候,赵御史派出去的差役回来了,对赵御史禀报道:“小的们在县衙外面兜了一圈子,也仔细寻找过,但外面百姓里并没有叫柴东的人。”

  嗯?方应物停止了与娄天化的窃窃私语,精神重新集中到审案这边来。按照敌方的剧本,难道不是传了柴东这个“污点证人”进来,一五一十的揭发自己么?怎么柴东还玩起失踪了?

  赵御史也愣在公案后面,半天没有说话。他之前根本没想过应变的事情,因为计划看起来非常周密,打得又是叫方应物猝不及防,不存在什么变数。

  却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那今天这出戏还怎么往下演?没有其他旁证,只靠着何氏妇人一面之词便兴师问罪么?那可真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但方应物可不是好相与的。

  方应物走近了几步,冷冷的盯着赵御史,这叫赵御史感到有点心慌,不复方才的镇静从容派头。下意识地抓起签筒里的签子,对差役喝道:“再出去仔细找!”

  娄天化也对赵御史拱拱手道:“以民告官,本身就是先有罪,若是诬告,那更是罪上加罪!具体该如何判罚,赵大人心中有数罢?我看最轻也是杖刑然后流三千里!”

  何氏妇人听到这几句,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不过此时没有人太关注他。

  众人在公堂上面等着,时间慢慢的过去一炷香功夫,派出去的差役仍然没有回来,没有被找到。

  知道对方是敌非友,方应物也就不客气了,冷笑几声嘲讽道:“莫非赵大人一定要等到人证么?看来赵大人事先已经在心里认准了罢!”

  面对方应物的冷嘲热讽,赵御史沉默不语,心里急剧盘算着应对之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暂时停止审案,将何氏妇人带走,等再有了万全准备时候,再另行开堂重审。这虽然不完美,很容易遭到诟病,但已经是最佳的止损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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