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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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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四章 运筹帷幄(上)

  刘棉花对方应物已经是非常非常熟悉了,熟悉到他能理解方应物任何一个表情。立刻问道:“这么快你就已经有了主意?”

  方应物问道:“怎么?老泰山不相信?”刘棉花笑道:“如果是别人,老夫只当是吹嘘,如果是你,老夫自然就信了。”

  “闲话不多说了!我确实想到了一个法子。”方应物说,“老泰山可否知道,那万安时常向天子进奏密疏,里面写的都是什么?”

  刘棉花觉得女婿这个问题很奇怪,便答道:“既然是君臣之间的密疏,那肯定不被外人所知,老夫又怎会知道?”

  方应物颇有感慨的说:“那里面可都是小黄文啊!”

  小黄文是什么意思?刘棉花满脸疑惑。不过也习惯了,这女婿有时候一不留心便会创造新名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方应物解释道:“万安的密疏里写的就是那种......很露骨的很羞耻的文字。”刘棉花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确认道:“你是说春宫文字?”

  方应物拍案道:“对!就是这个,足可见万安此人之无德无行无耻!能将这样不堪入目内容堂而皇之的写进奏疏,这是朝廷的耻辱,更是全体文武百官的耻辱!

  万安这样的人,怎么配在朝廷里立足?只要将密疏寻找并公开发布出来,万安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还有什么脸面恋栈不去!”

  刘棉花发了会呆没说话,方应物连声呼唤。才将来泰山唤醒了。此后刘棉花又问:“那你说具体该怎么办?”

  方应物很奇怪,老泰山这话问的忒没水平了。还能怎么办?先皇驾崩,遗留物品文牍都要整理。当然是指使人用心在里面搜寻了。

  刘棉花又发起呆了,方应物不满的说:“这个主意行不行,老泰山你发句话,动辄发呆算什么?”

  刘棉花苦笑几声,突然面红耳赤,小声说:“不瞒贤婿,其实老夫当年鬼迷心窍时,也写过几封这样的密疏。如果照你的法子搜检,会不会将老夫的密疏一起发掘出来?”

  方应物愕然。真真人不可貌相啊。老泰山这人好权术,但并不热衷女色,没想到也兼职过小黄文写手。能和万安并称纸糊三阁老,果然名不虚传!

  刘棉花被女婿异样眼神看得不自在,为自己辩解道:“你也知道,天子酷爱看词话故事,有时候当臣子的也不免迎合上意......”

  不必解释了!方应物忍不住挠了挠头,这样的小黄文密疏,很可能是被先皇集中归置在一起的。如果搜检出万安的密疏,八成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看来...只能拜托汪太监了。”方应物最后说,不过这让刘棉花有些不自然。

  方应物便开解道:“能信得过,又在这项事务上具有足够权力的人。也只有汪太监了。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兼东厂提督,正可包揽此事。如果翻检出这些奏疏。只拿万安的公布即可,其他人的就隐匿掉。”

  刘棉花满腹狐疑的说:“若日后汪太监拿出这些要挟老夫。又该如何是好?”方应物答道:“小婿保证,不至于如此。”

  方应物都做了保证。刘棉花别无他法,也只能先告辞了。此后方应物又思索了一下当前形势,却不料又有人连夜来拜访了。

  “方公子救我!”大明朝头号非法传奉官、著名佞幸小人李孜省在方应物面前悲切的哀嚎道。

  此人为什么来求救,方应物心知肚明,但嘴上问道:“不知发生何事?有话慢慢讲。”

  李孜省定了定心神说:“从宫里得到消息,天子决意要清理传奉官!”

  方应物忍不住击节叫好,“真乃善政也!”主要来自佞幸的传奉官影响非常恶劣,对风气败坏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但本身根基却很弱,先皇一驾崩,立刻就失去了庇护,所以是个极好的三把火对象。

  清理被文官视为非法的传奉官,一是不会引起太大动荡,只会朝野一片叫好;二是表明刷新政治的决心,告诉天下人新朝廷新气象;三是借着大清理树立天子的威信。

  所以在方应物眼中,这当然是一步好棋。不过他瞥见李孜省脸色不甚好看,突然感到自己叫好不是时候......所以又尴尬的收回了手,继续问道:“那让你惊惶的是?”

  李孜省叫道:“听说吾辈几个被安上蛊惑先皇的罪名,都要下狱审问,只怕有死无生!”

  方应物想起吏部尚书李裕与李孜省是同乡,便道:“李先生大可去寻李天官求助,他可是吏部尚书!”

  李孜省苦苦恳求道:“李天官并非从龙之臣,说话未见得有方公子顶用,再说李天官或许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在下!因而在下也是在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向方公子求救!”

  方应物叹口气,按理说他这种身份,是不应该和李孜省牵扯在一起的,但是当初欠了李孜省人情,借用他来踩了徐溥。再说李孜省本身并非一无用处,还是有点利用价值,退一万步说,总得顾及到吏部尚书李裕的脸面。

  想定了后,方应物才道:“在下不在宫廷之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在下曾经听宫中老人说过,好像你当初为国家举荐过贤臣?”

  “对,对!确有此事!”当年李孜省仰慕文臣,很是附庸风雅,又渴望交结清流,所以也向天子举荐了些贤臣。天子对此本无所谓,并不上心,顺便就给了李孜省面子。

  十年前,刘健谢迁等人升迁,就有点李孜省的因素在内,不过这些都是宫闱秘事,绝少有外人知道——要是传了出去,至少也要小小的炸锅,至于炸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当权清流的控制能力了。

  不过话说回来,从那以后,李孜省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巴结,但始终被清流极力排斥,心灰意冷之下便不再做无用功了。

  对这件秘密,方应物一直觉得可以利用,只是具体如何始终没想好,而且这很容易成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方应物又记起一件疑案,在历史上,李孜省确实下狱了,但是却在狱中暴毙,会不会是因为他捏着当权清流把柄的缘故?按理说他罪不及死,就连大太监梁芳都没有被处斩,李孜省更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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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五章 运筹帷幄(下)

  方应物反复想了想,对李孜省出主意道:“你不如拿当年举荐恩情说话,让刘健谢迁等天子近臣替你求饶。”

  李孜省苦恼的说:“在下不是没想过,问题是口说无凭,若别人不认账也没奈何,我算看透了,你们清流人物不是做不出这种抵赖事!”

  方应物问道:“一点证据都没有?”

  李孜省答道:“当时是与先皇闲聊时,顺口推荐的。虽然后来有心补了密疏,但是如今密疏藏于宫中,我如何取得到?又如何能亮于人前?”

  又需要去找密疏啊,方应物叹道:“我替你想想法子,托人帮你找找这封密疏。”李孜省千恩万谢之后说:“惟愿尽快,在下已经火烧眉毛了。”

  目送李孜省一步三回头的离去,方应物想道,说来说去还是得找汪芷出力,有困难找汪芷么。但愿汪太监这次一定要靠谱,不要办砸锅了。

  想曹操曹操到,方应物正准备和衣而卧时,汪芷也突然过来拜访了,同时伴随着小沙弥的抱怨声:“偏生如此多人,一个又一个,还让不让睡觉了?”

  当然汪太监也是乔装打扮过的,隐藏了自家身份。听到小沙弥抱怨,汪芷便问道:“方才还有别人来?而且不止是一拨人?看起来你还挺热门。”

  方应物没有先谈自己的事情,只询问道:“你来又是为何?”

  汪芷心情显然不错,看脸色就能看出来。她兴高采烈的说:“吴皇后那边已经妥了,答应替我说话!”

  话说几年前。方应物就提醒汪芷交结幽居西苑的吴废后,作为将来的保身之道。无论如何。吴废后对新天子朱祐樘有保全抚养之恩,如果交好吴废后。凭借这份恩情至少能保住身家性命。

  这些年来,汪芷暗地里给予吴废后那边不少照顾,时至今日总算到了收获时候。方应物也为汪芷高兴,打趣道:“原来都是叫吴废后,今天却改口吴皇后了?”

  “话不是这么说,但我心里也不是完全放心。”汪芷略有担忧的说:“这种并非天伦的恩情,关键在于天子认不认,或者天子心里看重程度。

  吴氏毕竟是已经脱离了关系的废后,没有任何宫中名分。如果皇家凉薄。不大看重这个恩情,那我们也是白费心。”

  方应物点头道:“你想的很周全,不过事在人为。如果天子不看重,那我们就想法子造起舆情,鼓动天子不得不看重,总不能放着筹码浪费了。”

  这些年汪芷长进也不少,仍没有麻痹大意,“若我仍为宫中普通内监,这当然就足够了。若我只想保住性命不图其它,这当然也够了。

  可是我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只靠吴皇后说情还不够完全自保罢?比较起来,吴皇后的分量还没有这么重。”

  汪芷担忧的非常有道理。方应物沉思片刻,又问道:“司礼监那边最近有大动作么?”汪芷答道:“这倒没有,暂时还是原样。按老规矩是不会立刻大变的。”

  于是方应物了然于胸,指点道:“但也不可能一点不变。之所以目前没动,是因为天子再等一个人。那就是原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当年怀恩在宫中独力擎天力保东宫,导致触怒先皇被发配到凤阳。如今东宫登基,首要之事必定是将最信任的怀恩迎回宫中,重新执掌司礼监这个要害里的要害。所以要变也是等怀恩回来之后再变,司礼监将彻底归怀恩所掌控!”

  汪芷难得没有打岔歪楼,聚精会神的聆听方应物指点。又听方应物道:“以你这前朝万娘娘余孽的身份,就算运用一切要脸不要脸的手段,我看也很难将权位完全保住。

  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提督两份职位,我琢磨着你必须要让出一个来,这就是丢车报帅、断尾求生的路数。

  所以从现在起,你就该预先想好,今后你要抛弃哪个职位?是扔掉东厂,老老实实在司礼监充当架空秉笔太监,等待重新崛起时机;还是放弃司礼监太监的光环,退出内宫,安安心心在宫外充当皇家打手,不涉足宫中事务?”

  汪芷眼珠子瞪得很大,面颊都要皱起来了,尖叫道:“哦不!我哪个也不想放弃!”

  方应物拍了拍她肩膀,劝道:“你别幼稚了,到时候只怕由不得你,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退一步海阔天空,缓缓以图将来,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我心疼。”汪芷捂着胸口道,仿佛守财奴丢掉了几两银子似的。

  方应物懒得再苦口婆心了,就让事实来教育她罢!便另起话头道:“眼下天子忙于大政无心琐事,在怀恩回来之前,宫里应该没人能制约你,你要抓紧时间帮我办点事!”

  方应物将前面刘棉花和李孜省的事情简略对汪芷说了说,然后嘱托道:“宫中肯定要整理先皇存藏的文牍奏疏罢?你使人仔细翻检,找出我要的东西,千万不要耽误了。”

  汪芷连连感慨,忍不住嘲弄道:“你倒真是运筹帷幄,什么叫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你躲在寺庙里号称低调号称清闲,其实比谁都忙碌,比谁都操心啊。这颗心早憋不住了罢?早就飞到奉天门了罢?”

  方应物故作恼怒道:“你别管那许多,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汪芷一口答应了:“事不宜迟,我回去后便立刻遣出人手,力争尽早拿到手。”

  “然后便交给刘次辅。”方应物又谨慎的吩咐道。宫里先皇奏疏翻出来后该如何处理,自然也是很敏感的事情,如果出宫送到他方应物手里,那无异于送炸弹过来,实乃取死之道。

  而送到刘棉花手里,算是相对比较正常的做法。毕竟刘棉花是内阁大学士,本身官方职责就是辅佐天子处理公文的。

  听到刘阁老三个字,汪芷嘴角微微翘起,两眼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方应物立刻心知肚明,猜出了汪芷的心思。“你不许借此机会要挟刘阁老,更不许拿这与我的婚事讨价还价!否则就此...就此...”

  “就此什么?”汪芷追问道。

  方应物恶狠狠的说:“就此断绝私情!以后只谈公事,不上床!”

  汪芷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的说:“不在床上也行啊,早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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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六章 汪芷很忙

  两人都是很久不知肉味的人,此时言语互相挑逗,顿时。郎有情妾有意,但却烧不起来,毕竟这是佛门清净地,房子隔音效果又不太好。

  汪芷欲求得不到满足,恨恨的说:“你这死人也该出去了,为什么还躲在这里?”方应物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你怨我作甚?这要看你啊!”

  汪芷莫名其妙的问:“什么意思?”

  方应物催促道:“虽然人人都知道两个万家即将垮掉,但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慈仁寺外面万家的人手还在守着,你让我怎么出去?焉知不会困兽之斗?

  你这东厂提督别吃闲饭,还不立刻将万牛儿和万达等人抓捕起来,如此万家走狗如鸟兽散,慈仁寺之围也就解了!”

  汪芷若有所思:“直接抓起他们?”

  方应物又出主意道:“你可曾记得前年那些人命案件?左常顺之死,蔡家灭门之案,他们都涉嫌其中!你们东厂有侦缉权力,为什么不能抓?就以这些案件的名义抓!”

  万家人锒铛入狱,慈仁寺之围自然也就破了。汪芷忽然醒悟到什么,“我今晚来此,是为了让你帮忙指点的,怎么全都是你反过来让我帮忙?

  这次若抓了万牛儿等人,不但解了你的围,还能了结当年的人命案子。如果能水落石出,别人又以为是你推动解决,只怕要给你刷出除强助弱沉冤得雪的名声。”

  “你怎能这样想?”方应物义正词严的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需要以此向别人证明,你坚决与万家割裂,同时也等于向天子表忠心!万娘娘已经作古。但你还活在当下!”

  汪芷主要考虑的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其他方面。东厂抓人。理由借口名义从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抓了之后的影响。

  本来汪芷对万家人一直瞧不上眼。但此时却有点犹豫,这样反水实在有点简单粗暴,目的过于裸了。“这不太好罢,万娘娘尸骨未寒,我这边就抓她的亲族,是不是过于卑劣了?我如何对得起娘娘的恩德?”

  “我很欣慰,你在我的教导下仍能保持人性不灭...”方应物突然话头一转:“但是你必须要去抓万家人,万家当年险些害死天子,你认为万家人能有好结局?你不去做。也有别人去做,与其别人去做,不如你亲自去做。”

  “我知道了!”汪芷终于下定决心,随后她又抱着脑袋,痛苦的叫道:“为什么我要做如此多的事情,前途还不能明朗,而你却只需优哉游哉,便可坐等太平?”

  方应物安慰道:“能者多劳。”

  按下方应物这边安排不表,却说成化天子龙归鼎湖。东宫太子朱祐樘年纪轻轻便继承大宝,此时还不可以叫弘治天子,因为明年才能改年号。不过这位年方十八岁的天子真有种百废待兴、几乎不知从何入手的感觉。

  如果是那种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接班换代,肯定提前做好了一些安排。虽然也可能会有些问题,但也不至于如此混乱,初期大体上先萧规曹随就行了。有什么想法可以慢慢调整。

  但这次朱祐樘做皇帝,之前成化天子完全没有任何安排。同时朱祐樘在东宫时候,又与万安为首的内阁极其不对付。而且他本人对绝大多数尸位素餐的重臣也不满意,没法萧规曹随。

  在这种状况下,新天子接手大明帝国之后,难免感到头大如斗。宫里宫外除了几个原东宫侍班大臣没什么自己人,有种自己只是接手了早朝宝座,除此之外掌控力几乎为零的感觉。一方面要做好父皇的身后事,另一方面又想要尽快“拨乱反正”,堪称是纷扰繁杂。

  还好身边那些从龙的东宫大臣也不是酒囊饭袋,很是出了些不错的主意,比如徐溥徐学士提议,首先清理裁撤传奉官,罪行昭彰者下狱审判。

  其重大意义就是新皇上任三把火,杀最弱的鸡来立威,顺便给猴子看。如果猴子们被吓破了胆,主动走人那最好不过了。

  可是能在朝堂盘踞多年的猴子们也不是吃素的,危机感十足的万安联合同样有危机感的阁部大臣集体上疏,请求辞官。朱祐樘暂时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对诸大臣好言抚慰一番,哪有刚登基没两天就对朝廷迫不及待大清洗的。

  除了朝廷大事之外,还有数不清琐碎的小事情要办。平常人搬次家还得乱一阵子,诺大的一个皇宫换了主人,岂能不千头万绪?

  比如后宫嫔妃大搬迁,又比如搜集整理先皇遗留的文牍。这项差事外臣做不了,因为大臣们进不了内宫,所以只能由司礼监太监们来负责。

  但是司礼监各大太监此时皆在全心全意的揣摩新天子心思,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避免自己成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品。就算有多余精力,那也得放在周太后身上,现在叫太皇太后了,这才是最新的内宫红人。

  当然也有完全淡定不动的,例如陈准萧敬等人,他们都是怀恩的嫡系。在怀恩回宫掌权之前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想做,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怀恩回来。

  故而没人愿意去负责整理先皇文牍这种看着重要其实蛋疼无用的差事,人死如灯灭,即便贵为天子,驾崩之后留下的文牍也就是个收藏的用处。在当前关键时期,为这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实在不值得。

  就在此时,东厂提督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汪直汪公公站了出来,主动提出承接这份任务,让其余司礼监太监不解之余也松了口气。顺理成章全票通过,将这项隆重的任务交给了汪公公。

  顿时汪太监陷入了疯狂的忙碌中,宫里宫外两头跑,一边要布置抓捕万家,一边要紧盯着宫中文牍,都是非常需要细心的活计。另外还需要与废后吴氏联络感情,一些儿也不能疏忽。

  每每想起慈仁寺里某人,天天就是睡饱了吃吃饱了睡,汪太监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为自己的操劳命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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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九章 耿直的汉子(上)

  不只徐学士,方应物本人也略略失神,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种方应物,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耿直”这种评论,这个词貌似离他实在有点远。

  君无戏言,既然天子说耿直,那自己就是耿直了,不耿直也要做出耿直样子......方应物暗暗想道。

  另外就是,天子竟然当面吐露了对自己的看法,在庙堂中这是很罕见的现象,大概因为天子经验不足才会如此。正常情况下,上位者绝不会轻易表达对人的真实看法,否则太容易被下属所利用了。

  闲话不提,既然天子允许方应物说话,那早有准备的方应物自然也不会客气。只不过因为天子说出“耿直”两个字,方应物的策略也随之产生了小小变化。

  只听得方应物进奏道:“如今朝中庸才当道,尸位素餐比比皆是,天下人不忿久矣。陛下践祚,继承大宝,不欲扫清庙宇、还大明江山一个朗朗乾坤乎?”

  方应物提到的这些问题,天子岂是有目如盲的不知道?只是大道理人人都懂,也人人会说,可具体该如何做,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天子又想到,以方应物的才干,不应该只啰嗦几句大道理,便垂询道:“朕对积弊知之甚深,一时间尚未有头绪,你又有何见解?”

  天子确实是想刷新政治,一方面是出于对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厌恶;另一方面,就算要论功行赏,安排东宫旧人加官进爵,那也得先让老人们腾出位置,不然何以封赏功臣?只是目前老人们死赖着恋栈不去,天子也不想撕破脸。所以暂时僵住。

  方应物提议道:“当年朝中奸邪当道,清流正人纷纷被贬出京去,如今散落在外方州县。陛下何不一一平反。先将忠直之士召回京师?”

  徐溥等人听到方应物进言,心里不禁想道。方应物果然居心叵测!别看他说的冠冕堂皇,仿佛是全心全意为忠良发声,但对朝廷人事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流落在外地的大臣中,第一厉害的是王恕,第二厉害的是方清之!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一个是方应物的父亲!难怪方应物口口声声不在意自己的官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

  方应物本人即便起复最多也是五品,而王恕和方清之这样的人名动天下,又积攒了雄厚资历,一旦回朝必将重用,当然比方应物起复为五品更加有分量!

  按下其他人心思不表,天子无奈道:“流落在外的忠良本该重用,怎奈如今朝中没有那么多空闲要职。”

  方应物表示这不是问题:“要职肯定有,只是都被庸才所占!将忠良大臣召回京师,就是陛下向天下人表示正本清源的决心;同时,这些人回京后。自然就等于是向在位庸才施加舆论压力,最好逼迫庸才主动辞官!”

  还有一点方应物没有明说,这些人回京后。为了自己的官复原职或者更上一层楼,能不主动想方设法清除尸位素餐的老人们么?

  确实也是一种办法,即便不能解决问题,起码也能推动问题的解决。天子赞道:“此言大善,朕有茅塞顿开之感!这样简便易行的主意,先前左右居然没有人想到。”

  等的就是这会儿,方应物迅速抓住机会,再次奏道:“臣以为,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个主意。而是陛下身边之人蒙蔽圣听,故意不提!不然这样就简单的想法。岂能想不出来?”

  方应物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徐溥刘健等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所谓陛下身边之人,除了这几个还能是谁?而所谓蒙蔽圣听之人,除了这几个还有谁?

  我靠!徐溥刘健等人的怒气一下提上来了,这方应物简直不按理出牌!进谗言也就罢了,但哪有这样当面说的?这样明目张胆的攻讦,还要不要清流一派的脸面了?

  关于这个问题,徐溥刘健这些人还是有几分心虚的。方应物能想得到,他们当然也想得到,但是他们并不愿尽快召回被贬大臣。

  他们盘算的是,等他们掌控了朝廷,换句话说,尽可能先把自己人安排好了之后,再慢慢召回被贬大臣不迟。免得大批德高望重大臣迅速回京后,与他们这些从龙之臣抢位置。

  抱着这种小心思,徐学士等人自然没有向天子进言召回在外大臣的动力。至于别人,不愿为这点小事冒犯注定会入阁的徐学士等人,所以也就闭口不谈。也就方应物,才会野蛮的突然闯进近臣领域,打破了这种默契。

  可是徐学士等人心虚归心虚,但也万万不能容忍方应物借题发挥,在天子面前肆意污蔑!故而徐溥运气厉声喝道:“一派胡言!”

  方应物仿佛被徐学士吓住了,愣了愣后连忙主动认错道:“那就是我错了,不该胡言乱语,也并没有人蒙蔽圣听!”

  正当众人为方应物突如其来的服软态度感到奇怪的时候,方应物又道:“就是不知为何无人向陛下进言,如此简单的主意,不可能没人想到,难道是昏庸无能的缘故?”

  不肯承认蒙蔽圣听,就要承担昏庸无能的指责?这根本就是两种倒霉的选择,没有完美的答案!登时将徐学士等人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们实在没想到方应物竟然抓住了这点大做文章,真有股防不胜防的感觉。

  天子瞧出了徐学士等人的尴尬,暗暗叹口气,人非圣人,都有私心,天子只能表示一定程度上的理解。便解围道:“就事论事,休要再说多余的。”

  “陛下,这并非是臣故意挑起事端!而是看到不平之事,实在不吐不快!”方应物叫道,末了他又补充道:

  “臣就是这么耿直的汉子!前些年,就因为如此耿直,故而屡屡触犯权贵,最终被困在慈仁寺才得以自保!时至今日,臣依然还会如此,绝不畏惧一切新旧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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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八十章 耿直的汉子(中)

  文华殿里突然冷场了,因为别人听了方应物的话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口。难道要骂方应物自吹自擂?可是天子刚才金口玉言的说过“方应物还是如此耿直”,总不能公然否定天子所言罢?

  在冷场中,徐溥刘健等人继续难堪,这种难堪是从未体验过的,尤其是近段时间他们炙手可热,更没人会给他们难堪。

  别人没有资格这样公开冷嘲热讽他们这批从龙之臣,有资格的也未必有胆量,谁愿触犯即将崛起的新贵?

  但方应物却有这个资格,因为方家同样算从龙之臣,而且付出代价更大,比他们更硬气——比惨的话,他们真比不过方家。偏偏方应物也具备这样的胆量,敢指着己方鼻子讥讽,不在乎他们能否下台。

  不能在这样下去,否则就变成了方应物一言堂!于是徐溥身后另外有人出列,向天子奏道:“方应物此人惯用虚言妄语,陛下不可不察。”

  方应物瞥了那人一眼,根本不屑置辩,只向天子道:“也正因为臣生性耿直,容易得罪人,故而总是遭受攻讦。当年次辅刘珝曾如此,首辅万安亦曾如此,不想今日又能亲眼目睹一次!”

  根本不是为了你的“耿直”而攻击你!那人还要说什么,却见天子摆了摆手,下旨道:“不必再争吵,传诏中外,凡因言获罪者,皆可赦免,在外者回京铨叙。”

  徐溥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很想劝阻这个旨意。但是方应物在旁边虎视眈眈,叫他如何敢开这个口?只能叹一口气,听之从之了。

  再仔细想去,方应物的便宜外祖父王恕在南京历任都御史和两部尚书,资历浑厚无比。又有声望加成,回京后担任尚书毫无问题,而且还不能是刑部工部这种地位略低的尚书;而方应物父亲方清之更不用说。回京后肯定是四品清流位置,不然舆论都不答应。说不定直接接替刘健当少詹事了。

  这样两人回来后,方应物更是如虎添翼......想至此处,徐学士暗暗感慨,亲自直面方应物的时候,才知道他有多么难缠。难怪当年次辅刘珝斗不过他,难怪万安在他手里屡屡受挫。

  此乃天子口谕,司礼监太监领了旨意,下去后要与内阁会合草诏。然后却见方应物忽的扑倒在地。高呼道:“谢陛下隆恩!”

  周围众人不免又一愣,这是哪一出?不过随即便想到了,方应物本人不就是现成一个“因言获罪”的例子么?天子刚说了“赦免”,方应物凑上来谢恩似乎也不算突兀。

  当然也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聪明人暗暗吐槽,方应物这句谢恩,明摆着就是暗示天子给他加官进爵!他刚才口口声声说不为自己官职,现在解决了父亲和外祖父回京问题,立刻就开始为自己牟利了!

  不过徐学士等人心塞的不想说话,因为阻拦方应物起复是不可能的。按照一切规矩,方应物都应该起复。与其做无用功,所以干脆只冷眼旁观算了。

  天子并不介意,对方应物问道:“你胸中志向何在?想去什么衙门?”众人哗然。不免羡慕嫉妒恨一番,天子对方应物真是格外施恩,竟然还允许方应物自己挑位置!

  其实要论起亲密程度,方应物拍马也赶不上徐溥刘健这些东宫老人,方清之只怕也差了很多,但是政治不能这么看。既然方家父子当初为太子付出了惨重代价,那么今日天子必须要刻意表现殊恩,这才叫公正,不然何以服众?

  方应物早有腹稿的奏对道:“臣别无所求。惟愿服侍圣君左右!”

  耿直,耿直的让人无语......众人无言以对。圣君左右就是天子近臣。而天子近臣全都是最清流的官职,翰林坊局中书这些。无不是超凡脱俗的官位——方应物就差点名索要这些官职了。

  此时又有人看不过眼了,开口说:“方应物愿服侍圣君左右,听说司礼监尚有空缺,方应物可愿补上?”

  估计是徐学士那边的人被方应物气到了,忍不住讥讽贬低几句,还有几个人很配合的低声哄笑出来。

  方应物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盯着那人好一会儿,才接话道:“你自以为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我方家两代忠良,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天子赏罚分明,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

  圣主面前,你也敢毫无庄重,出言鄙俗,戏谑功臣,尚还无廉无耻的轻狂笑出,真不知你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圣贤书都被你吃了?”

  徐溥心里暗骂党羽猪队友,但也无奈,只能出来阻挡道:“戏言几句而已,不必当真,你何必反应过激。”

  方应物目光转到徐溥这儿,忽然闪了几闪,变得无比幽怨。没错,就是幽怨,这让徐学士打了个激灵,又预感不妙,感到自己不该张嘴。

  方应物幽幽叹了一声,“虽然在下是徐学士的会试门生,但徐学士你却从未将我当学生,不说师长提挈学生之恩德,反而处处与学生我为难。

  可是在下从来不曾怪过徐学士,毕竟人各有际遇。顾及师生关系,在下从不敢攻讦徐学士你,以全师生伦常,可是徐学士为何动辄偏帮别人?难道在下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到底要在下怎样做,徐学士你才肯满意?”

  徐学士愕然,这话叫他怎么答?他也曾设想过,面对方应物时大打师生牌,以此来挤兑方应物。不过这要到关键时刻用才好,平常没必要打这个主意。

  可是万万没料到,方应物居然抢先打出了师生牌,只是打法与自己几乎相反,甚至是一种变相的卖悲情......方应物确实没直接攻击过自己,都是间接下黑手,而且也确实是自己先出手的,不免底气不足。

  观战半晌的李东阳摇摇头,比起应变能力,徐溥还不如万安刘珝之流,对方应物制约力更小。这还没几个回合,徐溥就已经屡屡哑口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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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八十一章 耿直的汉子(下)

  别人隐性求官或许被视为自不可量力,但方应物如此却是理所当然的。无论如何,方应物这样出过死力的功臣不可能不赏。

  天子稍加思索,便痛快利索的下旨封授道:“朕记得你先前为左中允?如今可升为左谕德兼中书舍人。”

  这道授官看着平淡,其实包含几层意思。左中允是正六品,左谕德是从五品,从品级上升了一级。词臣品级普遍不高,升一级对于清流而言是相当值钱的,外朝升一两品也比不上清流一级。

  其次,左谕德是詹事府官员,名义上的东宫大臣,可是目前连太子都没有,东宫大臣肯定只能是名义上的摆设虚职,故而天子让方应物兼中书舍人才是实职。

  中书舍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常侍天子左右备咨询顾问的,上朝时和司礼监太监一样站在天子身边,乃是极其清要位置,一般称为中书科中书舍人;另一类中书舍人就是在内阁里跑腿打杂的,只能视为有品级的高级吏员而已,称不上清流。

  授给方应物的这个中书舍人显然是第一类,不可能是后面这种,不然就等若是对方应物的羞辱了。但话说回来,中书舍人虽然要害,但也只是七品而已,故而天子又给方应物加上了左谕德官衔拔高品级。

  第三,方应物父亲方清之在贬谪之前,官衔就是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如今天子却把方应物也提拔为左谕德。那么就说明,方清之回朝后肯定不只是官复原职。哪有父子同官的道理,他一样有升赏。

  方应物除了大喜还是大喜。中书科中书舍人这样的官职也正是他需要的。想要加强对天子的影响力,还有什么位置比中书舍人更便利的?就连上朝时。中书舍人距离天子也就几步远,比大学士翰林什么的还要近!

  最重要的是,这说明天子心里对自己还是比较欣赏的!不然即便授官,也大可打发得远远,何必留在身边充当侍从大臣?看来天子还是挺欣赏自己的“耿直”,当然前提是不要对天子本人“耿直”。

  而词臣与外朝官员不同,升授皆由天子一言而决,一般不需要再通过吏部铨叙和内外廷推,所以自己的任命基本上就算生效了。

  如此方应物谢过隆恩。便熟门熟路的站进了旁边侍从大臣人群里,像模像样的就地开始“备顾问”。有些人不爽,具体不点名了;也有些不爽之外的人像是找到了新核心,也不点名了。

  天子坐殿,并与近侍大臣会面,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召见方应物,这只是今天诸多事情中的一件而已。见方应物的程序结束后,君臣就开始议论其它事情。

  有人奏道:“臣听闻,东厂以命案为由头。将贵妃万家的万达、万牛儿等人下狱。臣以为,此乃汪直有意逢迎谄媚之举,陛下不可受其迷惑。”

  听到死对头万家倒霉,天子虽然心里不可避免的略有快意。但是为了人君风度,只能面无表情的听着。

  接班党能排到二三号的大佬刘健站出来发表意见说:“汪直此举极为不妥,外人或许会以为受陛下指使。最后只怕要陷君上于不义。让天下人以为陛下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天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方应物见此暗暗擦汗,幸亏自己今天混进文华殿了。不然汪太监若是在这儿被坑了,事后又要另费一番大力气补救。

  于是方应物果断履行了职责。出列奏道:“汪直捉拿万家余孽,此乃人臣之本分,又是循法行事,有何不妥?至于最后如何处置万家人,全操之于陛下之手,吾辈又何必多余置喙?

  再说刘前辈号称足智多谋,看问题就是如此一根筋?岂不闻一面两看的道理,这又何尝不是陛下彰示宽厚的机会?若万家人确实没有触犯国法,陛下大可再放掉人,亦会成仁厚美谈;若万家人确实触犯了国法,也是罪有应得!”

  唔......天子又点点头,还是方应物说的更符合自己心思,也更有可操作性。别人讲大道理甚多,却说不出个具体行事的章法。

  刘健瞥了方应物一眼,没多说什么便退回去了。此后侍从大臣之首徐溥徐学士又出场了,对天子奏道:“关于先皇实录编纂之事,臣拟定编纂官名录在此,奏请陛下圣裁。”

  实录?方应物听到这两个字,立刻竖起了耳朵,集中精神细听,因为实录具有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

  前文里也介绍过,在朝廷里编书修书可不同于后世,那都是重大政治事务。更别说修实录了,绝对是朝廷里最顶尖最高端的工作。

  所谓实录,不必赘言介绍,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反正每个皇帝登基后都要给先皇修实录。而且在大明朝有个特点,不重修史但却重视实录,历代皇帝实录在大明具有特殊的意义。

  更通俗的说,修实录就是词臣清流最镀金的资历,一个学士修完实录就能进内阁,一个普通编修参加修实录就能当学士......至于外朝官员,是别想插手这么高大上工作的,实录编纂基本是要被翰苑词臣垄断。

  如果看看大明内阁大学士的履历,凡是曾经经历过新旧交替时期,那几乎没有不参加修实录的。从这个意义来说,修实录也是一种对入阁候补资格的承认。

  方应物在心里默默盘算,成化天子朱见深在位二十三年,算是比较长了,实录肯定也短不了,至少要修个几年才能结束。

  自己太年轻,声望虽然大但也不是学问方面的声望,大概没资格参与修实录,但自己的父亲却完全具备这个资格,甚至还可以比普通编纂官更高一点。

  如果自己父亲方清之参与修实录,几年之后修完,正好平平安安、顺理成章高速升迁一次。最起码也是六部堂官起步了,运气逆天了入阁也不是没可能。

  总而言之,这次实录编纂机会,绝对不容错过,除非父亲放弃入阁的梦想。想至此处,方应物抬起头来,望向天子手里的名录。这份名单是徐溥拟定进奏的,里面会不会有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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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八十二章 功名的路口

  方应物再一次庆幸,亏得今天强力插进了文华殿,不然可能就丧失了机会,关于纂修实录人选的议论也将与他无关。

  如果徐溥进奏给天子的那份名单里有父亲的名字,方应物倒要佩服一声徐学士的心胸气量;如果没有父亲的名字但有谢迁,方应物就要“呵呵呵”了。

  方应物知道,实录纂修的总裁官一般由首辅担任,副总裁一般是大学士或者特别资深的词臣担任,估计这两种是轮不到自家父亲的。

  其余纂修人选皆从词臣里选,选拔条件就是看学识和品格。不是他方应物自吹自擂,自家老子在这两项上打分,如果公平公正的话,万万没有不入选的道理,而且先前方清之还奉旨编过《文华大训》,实际编书经验也超过大多数人。

  故而父亲方清之真正具备“邪不压正”底气,比方应物自己的事情都有底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方应物登时兴致高涨,目光陡然火热起来,紧紧盯着正在天子手里接受御览的名单。

  站在他前面的李东阳感受到这种变化,回头看了方应物一眼,诧异的问:“不过是一分名单,人选皆有商榷余地,你何至于如此激动?”

  李老师的言外之意就是,即便名单里没有方清之,那也是有商量的,没必要这样激动。方应物便低声答道:“老师,我在意的不是名单,而是另外一桩事,我倒是期待名单里没有父亲。”

  李东阳刚想问“你又打什么主意”。便听到宝座上天子已经将名单递给了旁边司礼监太监,喻示道:“念!”

  方应物顾不得继续与老师说话。连忙集中精神细听,到底会不会有父亲的名字?

  一长串人名听下来。果然听到了不少耳熟能详的名字,比如刘健、谢迁、王鏊、程敏政、李东阳、梁储、杨廷和等,连今年刚刚以二十岁年纪中状元的费宏都在名单里。

  堪称是群英荟萃,让方应物连连感慨,实录修纂果然是青云之梯。常言道“非翰林不入内阁”,其实改为“不修实录不入内阁”更合适——只要能遇到天子驾崩的机会。

  不过翰苑名人中,但唯独没有徐溥和方清之的名字。至于没有徐溥,方应物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名单是徐溥拟出来的。哪有自己写自己名字的道理,等着天子往里面添加而已。

  但是没有方清之,这就太明显了......如果方应物不出现,许多人还想不到方清之,但今天方应物露脸了,众人脑子里肯定就顺便记起了方清之,所以名单里没有方清之就显得很突出了。

  特别是谢迁与方清之年纪资历学问都相仿佛,谢迁名望还不如方清之,凭什么谢迁能进名单。方清之就被摒弃在外?

  文华殿里很多人都意识到这点,目光齐刷刷的向方应物集中,方清之或许好欺负,但他这个儿子可不好惹。更别说方应物就在现场,岂能善罢甘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徐溥刘健这个团体如今非常得意。只须坐等入阁而已,但必然就有大批不如他们得意的人。

  先前方应物到来。有人不爽,有人就会暗爽。而暗爽的这些人多半就是被徐溥团队压制的人。如今又看到徐学士公然如此打压方清之,谁还不知道龙争虎斗的好戏即将上演?

  李东阳非常直观的觉察到,自己这个便宜学生仿佛更加激动了,连身子都在轻微颤抖。别人或许以为方应物这是愤怒,自家父亲遭遇不公后的出离愤怒,但李东阳却从中感到了浓浓的兴奋......

  李老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打的什么主意?”方应物压住自己的小激动,淡定的答道:“如果杨廷和前辈在此,肯定要站出去仗义执言。”

  正常情况下,如果君臣见面共议国事,一般都是天子和内阁阁臣商讨。但现在正处于特殊阶段,刚刚登基的天子根本看不上前朝遗留的内阁阁老们。

  所以天子仍旧习惯性的找原东宫属官们来议论国家大事,导致此时文华殿里的侍从大臣几乎都是东宫出身,这就是所谓的“从龙之臣”。

  而杨廷和虽然是翰苑清流,但当初还没有把资历熬到进入东宫侍班,此时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文华殿里。

  李东阳乃心思缜密之人,听到方应物的话,微微思索片刻。乍一想,方应物像是拿杨廷和激自己;往深处再一想,又像是挑动自己为方家出头鸟,或者叫炮灰。再往更深处想,方应物不是如此浅薄的人,肯定还有另外的意思。

  方应物唯恐李东阳理解不到自己的用意,又悄声道:“老师你号称文坛领袖,确实有名望,却没有威望,学生言尽于此,老师自作抉择。”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东阳突然也领悟到了,方应物说的没错,名望不是威望,名望是锦上添花,威望是雪中送炭。自己所缺的就是威望,想在仕途更进一步,名望只能让人欣赏你,但若没有威望,谁肯追随你?

  而威望又是怎么来的?就是能争来利益!当然与不正之风作斗争,还能争到利益更好!

  李东阳终究不是甘心优游林下的人,同样有经世济民的抱负。他少年得志后,时运不济隐忍了十八年,才机缘巧合进了东宫,如今处在难得一见的大洗牌时期,难道还要继续软弱无为?自己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

  想至此处,李东阳排众而出,向天子奏道:“此名录中,为何不见方清之?臣自忖不如方清之,甘愿让出名额,用方清之替换。”

  终于有出来打擂台的了,只是众人没料到并非方应物本人,而是平时略低调的李东阳出头。不过众人都听得出来,李东阳语气与其说是谦让,不如说是质问徐学士的名单公正性。

  此时徐溥眼观鼻鼻观心,其实也有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怎能不知道,不将方清之列进来非常不合理,肯定要引起质疑,甚至会略略损害自己的公正形象。

  但这是谢迁压过方清之最后的机会了,甚至还可能是唯一的翻盘机会。词臣升迁自有一套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传统规矩,依照这些传统规矩,方清之已经领先谢迁一个身位。

  如果不把握这次机会,那么在青云之路上按部就班,谢迁就只怕永远无法逆转方清之了,除非天意让方清之挂掉。

  量小非君子啊,世间哪有完美无缺的圣人?成化初年时的首辅李贤一样因为人事问题充满争议,最后也还是青史留名,三元宰辅商辂一样涉嫌打压王鏊,照样名满天下,他徐溥为何就不能效仿前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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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八十三章 脱笼猛虎

  李东阳这几句相对比较委婉,没有直接点名徐溥,那徐学士也就装聋作哑了,只当没听出言外之意,说到底他也是心虚的一方。

  刘健站出来,替徐学士挡住质疑说:“实录修纂不是儿戏,自有朝廷统筹考量,哪有自行去留的道理?李宾之此言不妥,还请收回为好!”

  不过有人不会让徐溥这样故作糊涂的,方应物见李东阳打了头阵,其后也迫不及待的亲自跳了出来——他先前让李东阳出面,也是为了制造人多势众形象,让中立者看到自己这边并非势单力孤,避免产生己方只有自己唱独角戏的印象,吸引中立者对己方产生信心。

  方应物眼中没有刘健,旁若无人的绕过刘健来到徐溥面前。李东阳见状,就暂时按兵不动了,且看方应物要如何。

  众人皆以为方应物要声色俱厉的斥责徐溥时——没人怀疑方应物是否有这个胆量,他却跑题了,啰啰嗦嗦的叙述起师生关系来。“徐学士本为在下恩师,学生我只能尊从师嘱。但事情涉及家父,叫在下百般为难。

  方才想来想去,只能孝字为先了,毕竟为人立于天地间,孝道乃安身立命之本?故而在此先向恩师赔罪了!”

  李东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才方应物如此异乎寻常的激动,原来是终于找到了发飙的借口!以前方应物可以毫无顾忌的与万安刘珝等人撕逼,但却不能如此对待徐溥,只能暗地里使绊子。最多暗讽几句,不能公然攻讦。连当面明嘲都不行。

  说到底,方应物与徐溥还是有一层座师门生的官场伦常关系束缚。纵然是方应物也怕被别人指责欺师灭祖。

  但是如果与更强大的孝道比起来,师生关系又不够看了!今天方应物大可以打着孝道名义,对徐溥无差别的攻击,别人从伦理上也无可指摘,天地君亲师,亲在师前!

  而徐溥这当事人也猛然醒悟到,自己如此刻意针对方清之,在正常情况下并不算错,先前自己也没意识到有何不妥。

  但如果将方清之儿子这一因素考量进来。这就可能产生变异了。这样便等于是亲手解开了方应物的束缚,让方应物彻底没了师生关系的顾忌!想到这里徐学士突然后悔了,感到自己有些思虑不周,竟然放出了脱笼猛虎!

  果然接下来听到方应物变了嘴脸,毫不客气的质问道:“名单是由徐学士拟定上奏,当由徐学士亲自解释疑问,其他人勿复多言!在下委实不明,修纂官名录中,为何家父凭借学识、品行尚不得入选?”

  徐溥敢这样办。自然早准备好了说辞,当即便答道:“修实录非要熟悉朝廷状况者,方清之在外两年,想来对朝廷多有生疏之处。便没有列入名录。

  况且朝廷中要事甚多,又不只是修实录一项,方清之大可另行重用。又何必盯着修实录不放?若为此斤斤计较,未免有失君子气度。”

  方应物忍不住哑然失笑。徐学士的回答确实太有代表性了。他侵害了自家父亲正当权益,却反过来指责自己斤斤计较。这是什么道理?

  天子威严尚未养成,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徐学士这个回答从逻辑上是无懈可击的。无论如何,修实录隐含的政治意义并没有写在明面规矩上——方应物总不能公然说,家父为了将来入阁,这次应该参加修实录。

  不过方应物的脸色很平静,轻轻摇摇头说:“看起来家父当年错了,不该强自出头诤谏,应该苟且偷生、明哲保身,委曲求全才对。

  不然家父也不至于被贬谪边荒,更不至于因为远离朝廷,被摒弃在实录纂修名单之外。真是做错了,还是大错特错了,早知今日,在下当初就该劝阻家父!”

  方应物这话极其诛心,旁人没有敢插嘴的,徐溥辩解道:“阁下此言......”

  “听我说完!”方应物打断了徐学生的话,然后昂首环顾四周道:“公道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嘴上,在下虽然年少轻狂但也不屑与徐学士做口舌之争。”

  听到方应物说出“公道不在嘴上”这种话,别人忍不住愕然,竟然无法反驳......但也不是没道理,不让方清之参加纂修实录,确实也不公道。当然,最后还要看方应物有没有能力将这公道讨回来。

  而后方应物又面朝天子,奏道:“陛下已然听到徐学士的理由,臣只不想与他辩驳,只恳请陛下为此圣裁。若家父受到欺压,我方应物也羞于立足朝廷,只能乞骸骨辞官回乡。”

  听至此众人才了解到,方应物根本就没打算跟徐学士讲理,从一开始就抱着以命博命的心思。至于前面斥责了几句徐溥,八成只是图一时爽快。

  徐溥知道今天八成是拦不住方应物了,但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期待天子为顾及自己脸面而偏向自己。无论如何,自己是天子心目中的未来首辅。

  于是徐溥便上前呵斥道:“方应物你身为臣下,竟敢以求去要挟圣君!岂有此理?”

  方应物转向徐学士,傲气冲天的答道:“岂有此理?那么在下就告诉你这是什么理,这是因为我方家父子立身极正!

  想当年形势险恶,东宫危若累卵,我父子尚敢奋不顾身,不惜拼却一切捍卫正道!请问你徐学士有这样的举动吗?

  到了今日正道大昌,我自然就有本事硬气,昨日之因得今日之果而已!而你徐学士就没有这个底气,你若觉得在下所言大错,那么再问一句,你敢效仿在下,以求去来抗争不公么?”

  我有毛病才跟你一样拿着辞官来当赌注,徐溥想道。自己身份贵重,当然不可能像方应物一样不知轻重。

  众人默默围观,感到徐学士的气势一下子被方应物打掉了一大半。之前很多人都以为,新皇帝登基后,将形成徐学士主宰朝堂的局面,如今看来,也不尽是。

  这徐溥连方应物都摆不平,今天过后,声势肯定要掉落不少。而方应物本人虽然算不上立杆扯旗的巨头,但他有岳父,有父亲,有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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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八十四章 继续耿直

  年方十八的少年天子从未亲眼见过大臣如此激烈的吵架,一时间有点木然。他对方应物的战斗力也是有所耳闻的,今天亲眼看到,才知名不虚传。

  等回过神来,朱祐樘便知道到了自己决断时候了。如果自己不出面一锤定音,只怕要吵到地老天荒去,或者说徐先生可能要被方应物虐到地老天荒。

  皇帝原来就是干这个的......朱祐樘忽而有所醒悟,那么这次该怎么决断?正常情况下,徐溥徐先生作为内定的未来首辅,应当维持他的体面;可是方家父子那边也不是无名小辈,乃是当初为了保住自己而激烈抗争的典型代表,真真正正出死力并遭到打击报复的,连徐先生功劳苦劳也远不如方家。所以自己若表现的太无情,未免会寒了天下人心。

  天子又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倘若只为了徐先生的一己之私和些许面子,不顾公道摒弃方清之,又导致方应物负气挂冠出走,那似乎很划不来,连自己这个天子也要被舆论非议为糊涂了。

  另外,当初怀恩公公也教导过一些帝王心术,御下讲究平衡之道,避免出现徐先生一边倒现象也是好事。所以朱祐樘想明白后,金口玉言的下旨道:“方先生于社稷有功,又德才兼备,回朝后可用以修纂实录。”

  天子洪恩浩荡,方应物立刻不闹了,若父亲确定参与实录编修,未来数年的道路就铺平了。而自己这点品阶还要慢慢爬,不急于一时。

  接下来君臣继续议论实录编纂之事。先前徐学士拟定的只是修纂官大名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比如说。实录纂修按惯例是要有一个象征性的监修官,一般由地位高的勋贵担任。

  议论了一番,定下由太傅英国公张懋出任监修官,对此众人没有异议,反正是个挂名的事情,君臣都很无所谓。

  还有就是修纂实录的人里,也分三六九等,有总裁官,有副总裁官。当然大部分都是普通纂修官。议论到这里时,文华殿君臣之间就有点无语了。

  还是要从传统惯例说起,这纂修实录的总裁官一般都是由内阁大学士出任,资深词臣出身的官员担当副总裁官。

  问题就卡在总裁官这里了,实录总裁官是何等光荣的差遣。而内阁一干人里,刘棉花稍微好点,万安彭华之流,都是眼下君臣欲驱之而后快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让万安这种人来当总裁官?

  那样还不够自己恶心的!君臣念及此。无不摇头叹气。

  却说天子当初不想亲自对万安这“先皇老臣”动手,以免坏了自己宽仁形象。故而只能屡屡暗示,叫万安自己主动辞职滚蛋,而天子既往不咎。彼此脸面上也都好看。

  怎奈万安就是装傻,死活赖在首辅位置上不肯走。后来万首辅被逼急了,却拉上不少部院大臣一起总辞职。更让天子骑虎难下。

  有人说,对付无赖的最好办法是就是无视。可是这样一个人盘踞在内阁中枢首辅位置。想无视都不可能,想绕也绕不开。比如今天议论实录总裁官,最终又得卡在万安这里。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殿中不知道谁吐槽了一声,却说到了众人心里去,确实是类似的这么一回事。也是今天文华殿里诸君第一次达成一致意见,没有出现分歧。

  天子仍然不死心的垂询道:“诸卿皆无良策?”没抱多大希望时,却见今天亮相的方应物从李东阳身后闪了出来,进奏道:“臣虽不才,愿与陛下分忧!”

  天子眼前一亮,方应物多机变,说不定真有主意。连忙问道:“此言当真?”

  方应物朝气蓬勃的说:“此时臣既然开口,绝无欺君之意!臣向来实心任事,并非下笔千言、口中滔滔,但临事却胸无一策之人!”

  虽然方应物没有点到任何名字,徐溥总觉得这是在讽刺自己,刘健也这么想的,谢迁也有同感......

  上位者都喜欢勇于担责、迎难而上的人,这样的人偏偏还很稀少。天子忍不住赞道:“善!你究竟有何良策?”

  方应物稍稍犹豫,又奏道:“今日人多嘴杂,这法子若走漏了风声,让万首辅有所防备,那可能就不灵了。故而臣斗胆请陛下授予专权,然后静待最终消息就是,臣必将妥善处置。”

  有人站出来讽刺道:“方应物你说来说去,也只是故弄玄虚而已。焉知你不是今日故意出风头表现,然后等一事无成时再另行找借口?”

  方应物扭头望去,原来是也是词林名士程敏政。此后方应物仿佛受了激,气呼呼的答道:“不劳程学士费心,我愿立下军令状!”

  李东阳出来劝阻道:“御前不可儿戏!”但程敏政没理睬李东阳,紧逼着方应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怎么立军令状?”

  方应物也顾不上李老师,与程敏政针尖对麦芒的说:“若事情不遂,在下退出朝堂就是!”程敏政立刻顾左右而道:“诸君皆可为见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也劝不了,连天子也不好发话废除这项赌约。天子不禁想道,这方应物终究还是太年轻耿直了,受不得激将,居然如此容易就上了当,也许是当局者迷了。

  旁观者都能看出来,方应物这个军令状或者说打赌实在亏。因为军令状只说方应物事情办不成后,付出什么代价;却没说事情办成了,方应物能得到什么好处,程敏政付出什么代价。

  也就是说,风险全在方应物这边,而程敏政完全没有风险,最多就是没坑掉方应物而已,不会有任何损失。

  君臣自文华殿散去时,李东阳拉住方应物叹道:“你怎么糊涂了?这个军令状完全没有必要。”

  方应物毫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天子金口玉言钦定我乃耿直之人,我自然就耿直了。老师放心,吃亏就是占便宜,天子难道不会同情我?即便激那程敏政,又能带来什么好处,我所看重的是帝心而已。”

  还有一层意思方应物没说,最后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憨直傻愣一点,有利于缓解一下因为斥责徐溥带来的负面印象。当然,前提是这个军令状不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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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八十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李东阳终究不是死心眼的人,稍加思索便明白其中奥妙了。方应物看似鲁莽的立下军令状,就是有意表现出“为君分忧不顾利益得失”的样子,在天子心中塑造“实诚实干”的形象。

  而且这恰好与别人形成了鲜明对比,目前天子身边大臣大都东宫讲官出身,多得是教书先生,最缺少的是行动派。

  如果方应物把握住这点“细分市场”,勇于任事,轻而易举就能在天子身边牢牢占据一席之地——作为一个后来者,这非常难能可贵。

  那程敏政用话逼着方应物打这个赌,看起来是精明的占了小便宜,其实他未必真受益了,起码肯定在天子心里失分了。道理很简单,他挤兑方应物,对天子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可能阻碍解决万安问题。

  所以方应物说的没错,吃亏就是占便宜。当前天子最急需的是方应物这样敢于做事、厘清乱局的人,而不是只会轻浮的耍嘴皮子打击实干者的人。

  却说李东阳与方应物两人出了文华正殿,正说着话,忽而望见远处迎面走来几人。当头一员头戴太监中常见的黑纱三山帽,但身穿金线朱袍,只是还看不清纹路,就凭这穿着便知一定是宫中显贵人物。

  走得更近些,便看清楚了,来者不是汪芷又是谁?方应物突然上前几步,对汪芷打招呼道:“见过汪公!近来可好?”

  此时附近其他行人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甚至还有停住的,新崛起的方应物拦住老牌掌权太监汪直的路。这绝对有什么戏看!

  而汪芷则吓了一跳,没想到方应物主动对她打招呼。她刚从内宫出来。要前往司礼监,只是路过文华殿这里而已。看到方应物时。正想装作没看见,宛如陌路人一样擦身而过。

  因为地下勾结见不得光啊,公开场合尽可能要避嫌,过去许多年一直是这样的。但汪太监没料到,今天方应物竟然吃错药似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路堵着自己问好!

  汪芷不免在心里嘀咕几声,方应物搞什么鬼?前几天夜晚刚见过面,自己好不好。他还能不知道么!然后挥了挥手,让跟班们站远点。

  方应物亲热的拍着汪芷肩膀,嘴里不着边际的瞎扯着:“今日风和日丽,天气不错啊,但秋冬换季将至,天气转凉,汪公要注意保暖,不可着了寒气......你宅中炭火准备的如何?我认识一家铺子,价格便宜量又足......”

  能在朗朗乾坤下。于众目睽睽里,和方应物不顾嫌疑的说话,对汪芷而言也是难得的体验。虽然都是毫无营养的闲扯淡,怎么心里有点既刺激又兴奋的羞耻感觉呢?

  方应物一通漫无目的的胡言乱语。把汪芷侃得晕晕乎乎,便扬长而去了。一阵凉风吹来,汪芷打了个哆嗦。心神清醒过来。

  她在朝廷历练了这几年,怎么也是有长进的。当即也明白了方应物的意图。这是要故意公开展示,方应物与自己之间的紧密关系。至于为什么偷偷摸摸了多年。今天却能展示出来,汪芷就懒得操心了,那是方应物的事儿。

  别人虽然听不到方应物与汪太监说了什么话,但都是长了眼睛的。分明看到方应物与汪太监神态熟稔的闲谈,这绝对不像是刚刚交结勾搭上的关系,仿佛多年的老友碰面一般。

  宫里从来都不缺少有心人,立刻就想到,难道方应物与汪太监已经互相勾结很久?之前有过这种传言,但都觉得太不靠谱,穿凿附会居多,却没想到是真的,果然是空穴来风必然有因!

  李东阳也十分震惊,感到自己三观都被刷新了,方应物竟然还有汪直这样的巨头权阉的暗线!直到方应物回来,他还在愕然,又过了片刻后才问道:“你与汪直之间......”

  方应物长叹一声,“当初势单力孤,为了维护东宫,不得不曲意交结汪直。否则当年险象丛生,若东厂再落井下石,今上哪能安然度过?”

  李东阳想了想,对方应物很理解:“没想到,你做过的事情,比世人看到的还要多,想必交结刘阁老也是如此无奈罢?世道如此,也怪不得你。程婴与公孙杵臼,各有其道而已。”

  各自回家后,宫中天使来得很快,没两日尚宝司便将牙牌、袍带送到了方家,然后方应物便算正式出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兼中书舍人,可以入宫伴驾。

  简在帝心时,起复起来就是这么利索,闹几次辞官罢官都不叫事。方应物入职后,正好就遇到早朝日。

  话说早朝时,天子高居奉天门金台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下面,最靠近金台的是锦衣卫官和内阁大学士及词臣。

  但是在金台上,当然不可能只有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孤家寡人不是这么当的。另外还有四种为天子服务的人选,比锦衣卫官和阁臣距离天子还要近。

  第一种是打仪仗的,第二种是负责安全的近身护卫,第三种是负责接旨传旨的司礼监太监,最后一种就是备顾问的中书舍人。

  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今日早朝轮值的中书舍人方应物和司礼监秉笔太监汪芷,宿命般的在金台上幽会,不,相会了。

  金台上很拥挤,当然再挤不能挤到天子,于是别人就更挤了,让方应物想到了上辈子高峰期坐地铁的经历。

  资历浅的新鲜人方应物被挤到了后面,汪芷在司礼监也算资历浅的,同样被挤到了后面,还被奉天门廊柱挡住了半个身子。

  汪芷眼观鼻鼻观心,肃立在稍前的地方,忽然感到有人在自己背后捅来捅去,最后捅到了自己屁股上。隔着几层衣物,但仿佛仍能感受到手指头的热力,然后这个手指头很轻佻的开始画圈圈,让自己痒痒到汗毛直竖。

  虽然她脑袋后面没长眼,但她很清楚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如果不确定背后人是谁,她汪芷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混蛋!此处可是庄严肃穆的早朝!上面是君临天下,底下是万方来朝,远处天边红日喷薄而出,照耀四面巍巍宫阙金光万丈!然后汪芷发现自己湿了,身子软酥酥的只能靠在廊柱上。

  后面的方应物莫名其妙,只是想悄悄的问汪芷几句话而已,她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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