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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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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一章 扑朔迷离案中案(下)

  柴东悠悠的醒过来,入目之处是破旧的房梁,不由自主的恍惚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随即他便拼命回忆起来——他与娄师爷交涉完毕,拿着欠条从县衙出来后,到了街对面的茶摊上喝凉茶。然后,他觉得有几分尿意,便又起身来到旁边小胡同深处没人地方,解开裤头痛痛快快的放了水。

  待要转身回茶摊时,却不料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头冒金星的的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就是现在了......

  在柴东回忆的时候,几张脸出现在上方视线内,围坐一圈低着头打量着他。当中一人笑道:“深井水果真好用,一盆深井水照着脸泼下去,立刻就醒转了。”

  柴东艰难的开口询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为首之人一脚踏在他胸口,反问道:“有兄弟在衙门口盯了两日,就看你与那告状的何氏泼妇眉来眼去,偶尔交谈几句。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柴东左右瞥了几眼,终于发现围着他的几个人都身穿衙役工夫,九成九是宛平县衙的衙役,只是不知道自己被打昏后被带到了哪里?听到问起他的身份,柴东便叫道:“久闻方青天大名,就是这边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么?”

  那为首衙役踢了柴东一脚,呵斥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胡扯没用的!我们做的是我们的事情,与方县尊无干系!”

  柴东胸口生疼。忍着痛答道:“在下乃是何氏夫家叔父,听到侄妇告状。便来看顾一二。”

  为首衙役哈哈一笑,“别胡编了!昨日我派一个兄弟去了东城,并联络上大兴县县衙另一个兄弟,一起到朝阳门外走访。

  结果可以确定,何氏夫家一族上上下下许多人,全都不知道何氏告状的事情,看何氏这几日消失,只当是何氏暂且回了娘家——凭什么你这个叔父就特殊了?

  我看这身份也是编来骗人罢?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教唆何氏到我们宛平县撒泼卖刁?”

  柴东愣了愣,县与县之间是极其忌讳越境办案的,除非有更高一级官府的协调。柴东没想到这衙役居然如此大费周折的越界私访,此人如此卖力气到底图的什么?

  旁边另一个衙役点了点柴东,威胁道:“劝你最好老实答话!不然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公门里有的是手段叫你不消停!”

  柴东咬紧口风不放。“在下确实叔父,带着侄妇来找方青天告状,有何不对?”

  为首衙役阴测测的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里是班房。也是百姓口中的黑店,衙门里有的刑具,这儿也都有,用不用在你身上先演示一套?”

  知县决定要审某案时,需要发传票给原告和被告。叫他们在指定日期到县衙接受审问。

  而衙役需要拿着传票提前拘了双方候审,等候的地点不在县衙内。毕竟县衙内只有小吏和诸位官老爷的公房,属于衙役的极少。所以衙役们在县衙外面不远处各自置办了班房,作为用来临时拘押的场所。

  当然进了班房就等于寄人篱下,无论是嫌疑犯还是原告被告,免不了被勒索好处,这也是衙役的重要生财之道,甚至有时候衙役会将班房当成私设公堂的地方。

  听到要用刑,柴东变了脸色,怒道:“尔等也敢!”

  为首衙役嘲弄道:“怎么不敢?”随即对左右吩咐道:“将夹棍搬来,给这厮一个见面礼。”

  柴东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左右开弓抽了两个耳光并被两人死死按住。随后便见夹棍套在自己脚踝上,忽然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渗入了脑髓中,便忍不住大喊一声。

  “继续,不要停。”为首衙役不为所动,再次吩咐道。

  自从醒来后,柴东的头始终嗡嗡作响,此次连番剧痛,险些又昏死过去。

  为首衙役蹲下来对柴东叹口气道:“你这是何苦硬撑着?这里没有别人,若惹怒了我们,把你宰掉往后院一埋,没有人会知道你曾经来过这里。”

  柴东闻言倒吸几口凉气,他知道面前这人所言不虚,并不是吓唬他!公门里的黑人黑事比比皆是,根本不足为奇。

  想至此处,柴东像是变了一个人,厉声喝道:“吾乃东厂缉事官校,尔等胥役之徒谁敢动我?”

  东厂缉事官校!几名衙役听到这个身份后齐齐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面面相觑,最后齐刷刷的看向为首衙役。

  但这这为首衙役同样也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只是要为县尊分忧,却不料扯出一个东厂人物,而且还对此人极尽羞辱的用了刑!

  他一个县衙衙役,拍马也追不上东厂人物,东厂有点地位的人物灭他就像踩一只蚂蚁!想到这里,那为首衙役真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惊肉跳的问道:“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柴东冷哼道:“衣襟底下暗兜里藏有腰牌,一看便知!”他这心里极其窝火,好端端的被一群卑贱衙役私自抓捕拘押起来,简直莫名其妙,全都他娘的该死!

  但此刻形势比人强,柴东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自己,“在下身负朝廷机密事,不能如实对诸位相告。但不知者不怪,只要放了在下,我也不问尔等姓名,所有账务一笔勾销,大家只当素不相识如何?”

  那为首衙役翻出腰牌仔细看了又看,沉吟不语。他又想起一桩,这东厂官校潜伏在县衙门外,还策划泼妇告状,意欲何为?很明显,是冲着自家县尊去的。

  他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该不该相信这东厂官校的话?或者说,是应该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经得罪过了,便直接弄死此人,埋在后院里人不知鬼不觉,东厂那边也不会想到几个衙役会绑了东厂的人杀掉。

  还是就此放掉此人,然后举家逃出京城,投奔在皇庄当管头的亲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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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二章 证人找到了......

  却说在县衙大堂上,赵御史心中计议已定,开口道:“此案多有不明之处,一时证供难得齐全,先将原告带走,带本官详查之后,另择时再审!”

  “慢着!”旁边方应物喝道:“本县虽小,但也是朝廷命官,一方父母,不能凭空受人污蔑,叫全县百姓疑心。

  我看赵大人最好就在这里当着本县父老面前,把是是非非问明白了,否则难免惹人议论!赵大人你自己方才也说过,办案光明磊落,无不可现于人前!”

  赵文焕不屑道:“本官如何行事,需要你这小小知县来教导?”方应物反唇相讥道:“下官是正六品京县正堂,代天子治理数十万百姓,敢问赵大人是几品?”

  眼见两位官老爷公然对骂起来了,堂下围观百姓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一时分不清楚谁对谁错,那就只好暂且看热闹,对一般平民百姓而言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情况。

  娄天化忽然再次冲出去,站在何氏妇人面前,厉声喝道:“方才我说过的你没有听清楚么?现在我再说一遍,若你诬告方知县之罪被判决,最轻也是杖责流放,最重则要杀头。若如实招来,则从轻处置,赦免你也可以!”

  何氏妇人猛然哆嗦了一下,茫然无措的叫道:“这都是别人逼的!有人叫民妇到宛平县来缠着方县尊告状,并说今日有御史老爷从此路过,然后叫民妇再拦街告方县尊!”

  方应物冷笑几声道:“赵大人,你听见了罢?有人逼着她胡乱诬告。”

  赵御史答道:“方才你说她告你是一面之词,现在这也是一面之词!我看也可能是害怕你报复,所以昧着心想委屈求全。

  何况她只说有人指使告状,并没有说告的状是假的!难道还不许别人帮着孤儿寡母出主意了么?”

  方应物大怒道:“赵大人,这么说来,你是认定了本官有罪?你今日到此,只怕也不是巧合罢!”

  正当此时,有个派出去的差役奔回大堂。对着赵御史禀报道:“在街对面茶铺仔细询问,有人指点说那柴东喝了碗茶,起身进了一条小胡同便消失了。

  然后又有人说,当时县衙班头张贵也曾在附近出现过。另外几位兄弟已经打探着去张贵班房那里找人,小的便先回来禀报一声!”

  赵御史对方应物大笑道:“难怪阁下有恃无恐,敢情是指使衙役抓走了证人藏起来!可叹朗朗乾坤,岂有藏污纳垢之所!”

  堂下百姓听得分明,再次哗然,难道方青天真有不可告人的一面?三岁小孩都知道,重要证人莫名其妙消失这种事的背后必然有黑幕。而眼下证人消失的最大受益者就是方知县了......

  我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张贵又搞什么鬼!方应物听到这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就算要抓人也抓的利索点,怎的还被人注意到?干这么多年的老公门了,连这本事也没有么?

  而且更要命的是,如果在刚才还可以将娄天化推出去背黑锅。师爷做坏事。县尊不知情,也能交待的过去。

  但现在张贵这杀千刀的莫名其妙乱插入进来,方应物感到有嘴也说不清了。师爷做坏事不知情,心腹衙役去抓人也不知情,那这位知县大老爷难道只是个傀儡?只怕谁也不会相信了,黑锅的效果要大打折扣。

  方应物与娄天化对视一眼,为今之计也只有随机应变了。

  不多时,有七八个人进入了大堂,一半是赵御史派出去找人的差役。另一半是张贵等人。而在张贵等人手里还抬着一个昏死过去的人,等进来后,便将这昏迷之人放在大堂中间地板上。

  御史队伍这边的差役禀报道:“回老爷!小的们打听着寻到班房那里,彼辈先是闭门不纳,但小的们说明白了缘故。这位张差役便抬着证人出来,随同小的们到此。”

  啪!赵御史松了口气,狠狠拍下惊堂木,重新摆开审案架势,对何氏妇人喝道:“你上前去看仔细了!这是不是你说的夫家叔父柴东?”

  何氏妇人扭头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民妇看得清楚,确实是柴叔父!”

  赵御史瞥了方应物一眼,今天险些就出了漏子,现在可算按计划步入正轨了,便正气凛然的说:“不要以为打昏了证人,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在本官面前,休想屈打成招!左右何在,拿水泼醒了他,本官要问话!”

  公堂上备有木桶,张贵对赵御史点头哈腰,很殷勤的去后面井里提了水过来,泼在柴东脸面上。

  却说柴东悠悠醒来,他慢慢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却又是那张狗衙役嘴脸,可恶至极的嘴脸!他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刚才好像有人在院首叫门,然后......又被一棒子打昏了。

  作为东厂役头,他在外面都是威风赫赫横着走的,哪个敢惹他?却不料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卑贱狗衙役手里吃亏,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柴东愤怒的要发狂,连坐都没坐起来,就这么躺在地板上指着张贵大骂道:“好狗贼!真当我东厂是吃素的么,待我先收拾了你家知县,便要将你千刀万剐、全家发卖为奴!”

  此话一出口,整个县衙大堂瞬间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包括堂下围观的百姓。

  柴东挣扎着坐了起来,环视四周,又看到了坐在公案后面、一脸铁青的赵御史......这才发现,他再次醒来后又换了地方,并不是刚才那个偏僻院落了。

  寂静之后,大堂内外顿时像是炸了锅,更加疯狂的议论起来,这件事里竟然有东厂的人插手!竟然是东厂的人叫何氏妇人来告状!东厂的人竟然还公然叫嚣收拾方知县!

  张贵慢慢挪到方应物身边,点头哈腰的讨饶说:“小的自作主张有眼无珠,又给大老爷招来麻烦了。”

  方应物忍住爆粗口的冲动,沉声批评道:“抓个人也能被发现,身为总班头做事如此不谨慎,如何能叫本官放心!”

  “是,是,大老爷教训的是。”张贵听到总班头几个字便心花怒放,然后睁大着眼,等县尊问他前因后果,也好显摆一番。但却见县尊就是不问,只昂头向前看去。

  只有旁边娄天化善解人意的拍了拍张贵,问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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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三章 民心如水

  张贵感激的望了娄天化一眼,不过又瞥见方县尊耳朵稍微动了动,对准了自己这边,便顾不得道谢,连忙开口叙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

  他知道眼下时间紧,所以很是言简意赅:“小的托人去大兴县查了那何氏妇人的根底,回来后便觉得可疑,又在县衙门口看到这柴东与何氏妇人有关系,便斗胆在无人之处将柴东捉到班房去,想着从他这里为大老爷摆平事情。

  不过却从柴东身上搜出了东厂腰牌,倒是将小的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有人叫门,自称是巡城御史派来的,便临机一动,将柴东打昏了抬过来。”

  娄天化赞道:“打的妙,昏的妙。”

  同样是东厂番子身份,一个清醒着过来的柴东,与一个昏头昏脑在大堂上才醒过来的柴东相比,表现显然要不一样。就刚才那几嗓子,大堂中的气氛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

  张总班头又偷偷瞥了一眼方应物,故作赧然道:“即便不打昏了,他过来后也遮掩不住身份,总是讨不了好。”

  方应物忽然转过头来,对娄天化与张贵嘀咕了几句,然后两人各自震骇不已,面露狠绝之色扭头而去。

  巡城御史赵文焕坐在公案后,脸色已经铁青了很久了,不复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第一后悔的是今天出门没有看皇历。原本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所有条件都已经准备好,他只要遵照指示一步一步执行即可。其中并没有什么难度。

  不知道什么缘故,今天意外频频。固然自己竭尽全力挽回局面,但自己又不是神仙。此时也有点无力回天了。

  第二后悔的是方才下令打开县衙大门,放百姓进来围观审案!本来他的目的要通过公开来限制方应物狗急跳墙,并扩大效果声势,现在全他娘的作茧自缚了!眼下堂里堂外议论纷纷,肯定不是非议方应物的!

  赵御史半晌无语,而柴东也真是急了,事情要砸在自己手里,尚厂公会饶过自己么?官员还有体面,办砸了事情无非就是丢官降职。他这种番子可没有体面,只怕皮肉之苦都是轻的!

  越想越心惊,柴东慌里慌张的环顾四周,实在忍不住,便色厉内荏的对着议论纷纷的百姓怒吼道:“东厂又怎么了?东厂的人就不能告状了?东厂的人就不能帮亲戚打官司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叫道:“方才那原告妇人含糊说过,是被人逼着来告状的!难道你们东厂连帮忙也是逼人就范么!”这句话传开,于是引起了一阵哄笑。

  猪队友在此,事到如今这案子还怎么审?若强行审理,只怕要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堂堂一个清流御史和东厂番子勾结起来。传出去后......

  想到此处,赵御史站了起来,打算就此抽身走人,即便被嘲笑也顾不得了。方应物见状。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赵文焕的去处,“案子尚未审完。事情尚未明白,赵大人想要往哪里去?敢问都察院里的御史就是如此做公事么?”

  赵文焕虚张声势道:“方知县让开!你也能管教御史行事么!”

  方应物冷笑道:“你为风宪官。身负台垣之责却行事偏私,曲意枉法!只请赵大人给本官一个清清楚楚的交待!”

  赵御史喝道:“不然你要怎样?”

  方应物尚未答话。却听围观百姓里有人大喝道:“世间之事不能有如此巧合的,今天东厂番子和这御史老爷恰巧凑在一起,硬是要给方先尊安上罪名,绝对是蓄意为之。

  想我宛平县数十年来,才出了这么一个清正的知县,本以为能过几年日子,却不料横遭奸邪陷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么”

  有人呼应道:“天公地道,不能如此!这个赵御史必定是没良心的!”京师百姓对官员不像外地那般敬畏,毕竟京城里的官员实在太多了。

  赵御史对着百姓厉声呵斥道:“谁敢多嘴!”斥责之后,赵御史冷不丁的发现这群百姓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堂门口处维持秩序的县衙皂隶悄然撤走了。没了衙役拦着,围观百姓便渐渐向前挪动,从堂外涌进了大堂内,将县衙大堂挤得严严实实。

  这绝对是方应物暗中使坏,故意引诱百姓冲上来闹事!赵御史登时汗出淋漓,心中害怕起来,此时看起来群情愤激,这个距离太不安全了。转而对方应物质问道:“方知县,你们县衙就是这般纵容百姓无法无天么!”

  方应物冷漠的答道:“姓赵的,方才是你亲自下令打开县衙大门,放了大批百姓进来观看,也亏得你还有脸埋怨别人,孔孟之书就是这般教导你的么?正所谓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赵御史只想吐血,这真是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坑了!他的仪从大都在门外等候,只有四五个差役跟随着进了大堂,此刻只能招呼这几人紧紧围住自己,将自己与骚动的百姓隔开。

  人群里又有人对赵御史的差役高呼道:“你们几个当差的难道不是京师本地人么,在父老乡亲面前,孰是孰非难道分不清楚么!”

  赵御史这边的差役无奈的彼此对视一眼,他们都是从京城本地征发,给官员当差的。本地百姓都站在了方知县那边,他们几个还真不愿意去作对。

  人群围的越来越密,团团将赵御史堵在大堂里寸步难行。眼看着场面不可收拾,自己根本出不去,赵御史再次转头对方应物喝道:“方知县!有些事情要适可而止,不可过线,不然你以为你能逃得了责任么!”

  但是赵御史却没有听到方应物的回答,但他从方应物的眼神里读出了戏谑、冷酷等意思,感觉方应物看他就像是看死人一般。

  坏了!赵御史突然明白,这方应物绝对是要彻底撕破脸的下死手了!没有任何顾忌的下死手了!

  民心如水,自己和柴东要被方应物推出去当覆舟了!然后就是右都御史戴缙,就是东厂!

  刚转过念头,赵御史就看到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人,他从衙役手里夺下水火棍,大喊一声“诛杀奸邪”,同时狠狠对着东厂役头柴东的脑门砸去,那力道完全就是不顾性命!

  猝不及防之下,柴东惨叫一声倒地不起,一动不动的生死不明。有人带了头,人群轰然炸开,瞬间又有几个人冲上前去对柴东拳打脚踢。

  赵御史没有时间同情柴东的遭遇,因为他已经发现有人红着眼朝自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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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日从西出?

  听到父亲询问如何回复徐学士,方应物并没有直接回答。越是貌似天上掉馅饼的时候,越是要保持头脑清醒,想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又仔细品了品当前的状况,方应物渐渐地摸出一个大概轮廓。他可以确定,这件事的主旋律确实变了。在舆论里,从“一个清流知县被御史和东厂勾结欺负”变成了“有人要借机大杀特杀而有人只想小打小闹”。

  而且方应物猜的更加透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掌院右都御史戴缙即将下台,瞄准的都是戴大中丞的“身后事”。

  万首辅的目的无非是借机对都察院大肆整顿,从都察院之外找一个自己人来当掌院都御史;而另一方想要的自然也不是保住戴缙,可能是让都察院现有序列里的副都御史来接替掌院都御史,所以要力求稳定,不可过于动荡。

  前文介绍过,都察院是非常重要的衙门,这是一场对未来言官喉舌的重量级争夺战。两边的态度显然是针尖对麦芒的,一时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眼球。

  但他方应物则从主角变成了背景男,很是不爽。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方应物忽然毛骨悚然!

  先前的主要矛盾是自己代表的汪芷与尚铭,自己的主要目标就是打击东厂。至于戴缙和都察院只是不小心捎带上的,说是可有可无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焦点都聚集在都察院这边,而尚铭和东厂不知不觉悄然被人忽略了!大家都在争夺都察院即将空出来的肥差。谁还顾得上追究东厂?

  也就是说,落在尚铭和东厂身上的关注度被成功转移了出去。这让他方应物情何以堪!不要说别人,就连他方应物自己也险些被种种外力所迷惑。差点就迷失了自己的目标!

  这一招堪称是乾坤大挪移,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形成的?若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么也太可怕了!

  勘破了一派浮华背后的模糊真相,方应物只感觉冷汗直流,这次真的一不留神就入彀了。自己要待价而沽,有些高层要借力打力,却还有人要李代桃僵......只能说,政治里面的水真浑。庙堂之中的水尤其浑!

  却说在这时候,右都御史戴缙与东厂提督尚铭自然也要秘密会面。本来正值此非常时期,这两人不该随便见面,但是不见面又不行,无论靠书信往来还是托人传话都更不靠谱。

  其实尚铭本心并不想见戴缙,眼前这个状况,很明显戴缙比他危险的多,与戴缙继续搅在一起不是好事。更狠毒的说,把戴缙推出去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不过尚铭也知道。戴大人好歹也是毅然背弃了汪直投靠自己的有功之人,并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更何况说起这次搞砸事情的主要责任,也在于东厂而不是都察院。

  况且他尚铭又处在广结同盟对抗汪直的关键时候,一举一动都要给别人看的。不能表现的太让人寒心和非议,不然谁还敢投靠他这边?

  “你我皆以为那方应物要上疏,但他却至今按兵不动。没有半点声音发出,这说明了什么?”戴缙分析道:“窃以为这说明那方应物未尝没有妥协之心。正在等待着各种好处。只要你我拿出足够诚意,就此息事宁人不是没有可能。”

  尚公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饮茶,他和戴缙立场是有一些差别的,并不完全相同。

  丑闻对都察院和御史而言,从哪个角度看都毁灭性的打击,但对他这个东厂提督而言,情况未必有那么严重。而且他尚铭考虑到自己的脸面问题,总不能被打了一巴掌,又要送上另一张脸罢,那他还怎么统治东厂?

  更何况,现在已经有了应对之道,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戴缙要下台......总而言之,戴缙可以被迫向方应物服软,他尚铭却不可以。

  所以尚铭斟酌着婉拒道:“戴大人你所言......实在异想天开,吾辈与方应物是不可能握手言和的,都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你能给方应物开出什么令他不可拒绝的条件?”

  戴缙也看得出尚铭并不热心,咬牙道:“虽然看似不可能,但如今别无它法,总是要试试看,尽我所能满足他的条件!或许老天能开眼,还有一线生机!”

  尚铭不想直接拒绝让戴大人下不了台,只能从侧面打击戴缙的提议,“那绝对不可能,方应物是什么性子,方应物背后的汪太监又是什么性子?想让方应物就此罢手退让,除非日从西出、六月飞雪!”

  戴缙长叹一声,知道今天与尚铭谈不拢了,不禁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眼前仿佛都是死路,没有任何希望的死路。

  正在此时,却见有个小太监站在廊下,仿佛有要紧事情。得了尚铭授意,这小太监进来禀报道:“通政司坐探传来消息,翰林院编修方清之公开上疏,替宛平知县方应物辞官!”

  在这种关键时候,方应物辞官意味着什么?无论有什么缘故在内,表现出来的只能是他怕事龟缩了!

  戴缙与尚铭闻言齐齐惊讶万分,随后戴缙陷入了无边无尽的狂喜之中,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扶手,对尚铭叫道:“老天还是开眼了!”

  而尚铭则茫然的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难道真的要日从西出、六月飞雪了?

  方清之上了奏疏后,回家对儿子诧异的问道:“你想学别人做出辞官姿态?那就自己上疏辞官,何必假手于为父?”

  方应物很谨慎的说:“万一弄假成真,真被朝廷准了怎么办?不能不提防着,还是请父亲出面罢!”

  其实还是不想辞么,方清之无语。又听儿子解释说:“父为子纲,父亲替儿子辞官也是符合道理的,即便弄假成真了,那也还有转圜余地,再请别人帮忙上疏圆回来即可,只要不是儿子我亲自上疏就好办!”

  方清之忍不住吐槽一句:“为父近来简直成了你的枪手,本本奏章都是帮着你上的!”

  方应物吹捧道:“父亲名闻遐迩位列翰苑,前途无量中外瞩目!常言道上阵父子兵,将名声给儿子借用几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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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章 蓄势待发

  最近朝堂处在一个很敏感的时期,这么多令人留口水的官位空缺,谁不幻想一下?在这种时候,盯着各种风吹草动的人就越多。比如在通政司,抄邸报以及公开奏疏的各家小吏比以前勤快了十倍,生怕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然后方清之的奏疏被“发现”了,大概意思是:“臣管教无方有愧圣恩,方应物年少无德,不能服众,故而招致东厂窥探,引得乱象丛生。臣深感此子尚不足以为官,奏请陛下罢其官职,恩许回家读书。”

  看完抄写来的方清之奏疏,无人不惊愕,一时间朝野失语,不只是当事人尚铭和戴缙。

  在之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第一,方应物年少气盛;第二,方应物完完全全占住了道理和道义;第三,根据既往历史可以看出,方应物为人敢作敢为,并不怕事;第四,方应物背后不是没人。

  综上所述,谁都能判断出,方知县绝对不会忍气吞声,一定要发作出来的,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忍耐,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时机问题。

  而都察院掌院右都御史戴缙有投靠权阉汪直的黑历史,这次手下亲信御史又与东厂闹出了丑闻,只要被方应物纠缠住便无法脱身,想不下台都不行了。

  基于这个判断,各方英雄豪杰面对突如其来的机遇,纷纷匆忙出手,为了戴缙下台后留下的空缺你争我夺,风云际会的真是好不热闹!

  眼看着就要到白热化的地步,但谁能料到,方应物本人却在这个节点上踩了一个急刹车,像个没种的懦夫一样缩了!

  方应物是当事人并掌握人证。他都停手不追究了,那还能有什么后续?丑闻就到此为止了!外人终究是外人,即便想继续推动丑闻发酵,那也只能是隔靴搔痒,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戴缙能涉险过关的挺过去。并继续占着掌院都御史的位置,那别人还争夺个屁,全都是白忙乎!但事已至此,两边都已经开始撸起袖子动手了,又有点覆水难收、骑虎难下的感觉。

  所以围绕御史丑闻,朝廷上下忽然集体失声了。被方应物的出其不意搞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他这到底是真孙子还是装孙子?

  其实站在正人君子立场上,这很好理解......像方清之这么正派的人,向来严于律己、为人谦让,当然他不愿见到自家儿子招摇惹事,成为各方角力的着力点,从而陷进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葛中。或许还会有损方家清白,所以要主动请求罢儿子的官。

  只能说,高尚的人眼中自有高尚,卑鄙的人眼中都是卑鄙。不过各种拜访方知县的说客忽然又多了起来,县衙再次恢复了一天收八张名帖的盛况。

  不过方应物没有见别人,先去见了威宁伯、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在京城中,他也只能找王越说几句真话了。

  王越摇着杯中葡萄酒。懒洋洋的对方应物说:“你做事真不地道啊,虚晃一枪把诸公都涮了一次,不过如此行事,也真算对得住汪公了。”

  现在满朝官员里,大概只有王越能稍稍看明白方应物的意思,因为只有他知道方应物与汪直的关系很密切。放着简单省事的到手的便宜不占,非要以退为进重新洗牌,并意图再把东厂牵扯进来,这不是为了汪直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王越不大相信方应物对汪直有多少情分,这两人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还是互相利用居多,能有什么恩义可言?

  想来想去,只能说方应物之所以仍然力助汪直,是因为此人心性坚定、所图长远,能不为眼前蝇头小利所诱惑。就算如此。也当得起一声称赞了。

  方应物对答道:“老大人说笑了,命运总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总不能随风摇摆由别人左右。”

  随即方应物想起一个情况,也试探着问道:“如今那戴缙危如累卵,老大人你难道不动心么?”

  王越名为左都御史,但实际上并不管都察院的事情,他的正式工作是提督京营,左都御史只是表示他高级文官身份的挂名。不过右都御史要是出了问题,让王越这个左都御史出面接管都察院似乎也能顺理成章。

  从方应物角度来说,一个管都察院的王越显然比一个提督京营的王越更有好处,他方应物又不打算以武功立身。

  王越对方应物的想法心知肚明,淡淡的答道:“老夫志不在此,也懒得应付这寻章摘句的水磨功夫,更愿整军备武、纵马边关!至于庙堂纠纷,用你的话说,找一条大腿抱着就行了,自己何须费心费力!”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性格人物,大明最像武将的文官,行事作风完全就不按文官套路来!方应物无可奈何,又问道:“都察院中,谁呼声最高?”

  王越介绍道:“呼声最高的是右副都御史李裕李大人,此人当年以副都御史出任漕运总督、江北巡抚,后来因为丁忧回乡。守制结束后,一时没有别的合适位置,他就在都察院继续做右副都御史,帮着管理院务。”

  方应物点点头,这李裕老大人当过漕运总督、江北巡抚,那可真是个资深高官了,接任掌院都御史绰绰有余。

  王越放下酒杯,郑重其事的提醒道:“李裕为人严厉,也算是干练能臣,最重要的是,他与佞幸方士李孜省有同乡之谊。”

  李孜省......方应物愣了愣,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这个名字。

  不过王越不欲多谈这些,又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情:“前一段时间,我已经照你所言,频频向尚铭示好,惹得不少人瞩目,这到底有用么?”

  “说实话,在下也不知道。”方应物毫不遮掩的说,“汪公和尚铭的生死荣辱全在帝心,我们决定不了什么,只能尽力为之!”

  在历史记载中,尚铭在汪直倒台后不久,也同样倒台了。但具体原因不详,方应物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靠自己揣测了,并引导天子想法朝这个方向发展。

  想来尚铭迅速失宠无外乎两点,一是当时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病故,西厂汪直被罢免,东厂尚铭一家独大,得意忘形拉帮结伙后让天子产生了警惕;二是与汪太监相比办事能力太差,让天子不满。

  除此之外,方应物还真找不出尚铭失宠的缘故,贪财这种问题在天子眼里根本不算毛病。

  王越追问道:“难道就这样等着尚铭自己败事?你还有没有后手?”

  方应物点点头道:“老大人但请放心,在下自然是存有招数未用,现在看来马上就该使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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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一章 泪洒三生月倚楼

  王越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在他心里总觉得方应物年少轻浮吹牛皮。想要影响天子心中的观感和判断,并借此打击到东厂和尚铭,这岂是容易的事情?

  在这方面东厂反而占有优势,要知道,东厂是可以不经任何程序、直接向陛下密奏事情的,而尚铭本人入宫面圣也远比一般大臣容易得多。

  所以要比拼影响帝心的能力,那简直是与东厂的最强项比拼,王越并不看好方应物。

  可是在汪直离京之前明确表示过,京中有关对抗东厂的事务由方应物暗中筹划主持,王越老大人虽然不理解,也只好姑且听之。

  方应物离开后,并没有去县衙,又回了家。在家里等到寄居在方家的项成贤回来,方应物便拉着项大公子往外走,“今夜我请你吃酒,就去教坊分司胡同!”

  项大公子又惊又喜,“你不是顾忌体面,从来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去么?今天怎的转了性子?”

  “少废话,跟着去便是!”方应物头也不回地说。

  却说到了胡同里面,天色已经黑了,方应物随便拣了一家门面最大的进去,对着迎客的老鸨子问道:“你们这里最出色的姑娘是谁?”

  老鸨子答道:“这位公子可算问着了,敝处名声最大的自然是绮香姑娘了,那真是远近闻名,放眼京师也数得上。只不过眼下正有客人,只怕没空见公子。”

  方应物又问道:“客人是谁?”

  老鸨子犹豫片刻,看方应物器宇轩昂绝非凡人。便如实答道:“是夏侍郎公子及他的同乡友人。”

  方应物想了想,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带我去见见!”正所谓养移体居移气。方应物当了一段时间父母官大老爷,言行举止之间便霸气初露了。

  那老鸨子自然是火眼金睛般的人物。能看得出方应物不是一般人。便一边陪着笑,一边领着方应物向内院行去。

  项成贤也跟随在后面,只觉得今晚方应物有些不正常,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只能跟着看。

  到了地方,透过小轩窗却见有三四个人在小厅里拥妓调笑,饮酒作乐。方应物举目一扫,果然看到中间那个美人极是出色,想必就是所说的绮香姑娘了。

  此后方应物对方应石吩咐几句。然后方应石大踏步进去,姿态嚣张的说:“我家公子点名请这位绮香姑娘作陪,还请几位行个方便!”

  里面几位冷不丁遇到这等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哪里忍耐得住,纷纷指着方应石破口大骂起来。也有几个侍候的家奴围过来,对着方应石动手动脚。

  方应石等了等,便冲上前去,登时好似虎入羊群、风卷残云一般,他已经好久没有打得这般痛快淋漓了。

  最后方应石提着主座上的公子。步入门外来到方应物身前。方应物点点头,很敷衍的说:“这位是夏公子?今晚得罪了,借你身边的美人一用,你就早点回家去罢。代我向令尊问个好!”

  项成贤看得目瞪口呆,方应物简直嚣张高调无法无天,他这是要做甚?难道他不顾忌自己的体面和名望了么?

  驱赶走了夏公子一行。方应物指着厅内,对老鸨子道:“此地太乱。另寻个安静去处,叫绮香姑娘陪我饮酒!”

  随后方应物不知是恢复了本性还是变了性子。在酒席上大呼小叫肆意调笑,将身边这个叫绮香的名妓挑逗的气喘吁吁罗衫半解,一双明眸都快要滴出水来,正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

  坐在对面的项成贤一时恍惚,还以为回到了在江南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的方应物才会如此风流快活,到了京师就近乎绝迹了。

  想至此处,项大公子不禁感慨道:“方老弟,你已经很久没有席间作诗了,今晚如此快活,可有诗词记之?”

  方应物愣住了,突然流下了几滴晶莹的眼泪,缓缓的沿着俊秀的脸庞滴落在胸前。看在旁边绮香姑娘眼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忍不住怜意大起,想着今晚不收他银子了。

  随后只听得方公子提起筷子敲着酒盅吟道:“清阶素食我何求,此间心情只故丘。不为寻花添酒债,时因送客动乡愁。榆林旧业微蝉翼,塞北穷途揖马头。风尘吹去状元词,泪洒三生月倚楼!”

  气氛到了,其他人纷纷不明觉厉的鼓掌叫好......

  作为焦点人物,方应物出现在花街柳巷里,还与别人大打出手,这立刻就在京师官场传开了,随着传开的还有那首七律。

  这首诗乍听起来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凉气,但其中含意晦涩难明。不过京师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硬是将这首诗一句一句解读出来了,榆林旧业微蝉翼,指的是方应物在榆林建功立业;塞北穷途揖马头,指的是方应物献计奇袭威宁海;风尘吹去状元词,指的是方应物本来唾手可得一个状元时,却被别人很不光彩的抢走了。

  再搭配上微蝉翼、揖马头、风尘吹去这些词连起来看,诗中便充满了抑郁之气,隐隐含着遭受不公的意思。或者一言蔽之,就是朝廷不公!

  众人这才恍然发现,朝廷或者陛下对方应物这个功臣实在亏欠良多。只不过方应物看起来少年得志,大家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他所被亏欠的,美其名曰不可拔苗助长。

  往远里说,方应物的几件大功劳给了个正六品知县就打发了,一个几乎到手的状元还被强权黑了;往近里说,这次方应物被东厂欺负上门了,朝廷诸公也没什么声援和表示,只顾得争抢果实......

  大概是桩桩件件累积起来,又因为近日被东厂加害,还被他父亲方清之“严于律己”的主动代为请辞,故而导致方应物情绪大爆发了。

  难怪方应物在眼下这个时候萌生去意,高唱“时因送客动乡愁”和“涕泪三生月倚楼”了。至于在青楼楚馆里打架争风,那只是年轻人愤懑之下发泄情绪而已,都算小事了,不值一提。

  话说回来,这么一看方应物很值得同情,真要让本来就被亏欠良多的方应物栽在东厂手里,简直就是朝廷的耻辱,是道义的耻辱!

  只有东厂提督尚铭能感受到,这是方应物赌上了所有名誉来与他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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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二章 阳谋和阴谋

  尚铭的判断没错,方应物这次真是要拼尽全力了。这种大喊朝廷不公的哀兵姿态只能用一次,次数多了就没法获得同情,反而要招人烦,就像上辈子时空里某小说里的祥林嫂似的。

  面对东厂,方应物还是把这个最大筹码亮了出来,本来可以用在将来个人升迁的关键时候当成杀手锏,但为了汪厂督不得不提前拿出来,也算是仁尽义至了。

  在目前,一个屡受不公、又被东厂陷害的功臣形象,足以保证他在短期内获得最广泛的舆论支持,暂时性的拥有这辈子人生经历中最强的话语权,并牢牢站住大义的最高点。

  至少在抚平方知县的伤口之前,别人也不大好意思为了争夺都御史之类的事情喧宾夺主的打岔了。不过除此之外,方应物貌似没有分量更重的底牌了。

  待酝酿的差不多,方应物便公开上疏,题为《弹劾东厂提督尚铭并请罢东厂疏》。看到奏疏的人无不吓了一跳,这方应物攻击尚铭是在情理之中,但他竟然直接奏请罢掉东厂,这就相当的令人震惊了。

  东厂是存在了六七十年的老字号,与这几年才有的临时工西厂不同,几乎已经成了固定的太监衙门,哪有那么容易撤销?

  只见得方应物奏疏写道:“近年设东厂,本为天子耳目职责,密查臣僚过失。但至今已成恩仇分明之势,构陷大臣无所不用其极,以臣遭遇可为实例!

  臣在宛平县,素与尚铭毫无往来,只因家父弹劾其交通李孜省。便使其怀恨在心。此后又有东厂与都察院互相勾结,设局陷害小臣之事。

  所幸当时百姓俱在,又有何氏深明大义,毅然反正指控奸邪。(WWW.suiMeng。COm)一时间民心沸腾,才能阻拦其事。臣侥幸不受构陷。但以己推人,岂能人人如此侥幸耶?

  臣知尚铭其人,贪财纳贿、揽权结党,外结京营察院、内交近幸chong人,不知所图何在。久而久之,必将为朝廷大患也!

  又想东厂之设。乃非常之事,祖宗所无,先皇天顺年间,罢东厂不用,所见政通人和,东厂于国于民有何用哉?况且国朝尚有锦衣卫刺事。又何须东厂多此一举?”

  世界上永远不缺刷存在感的人,方应物上疏之后,便有一批朝臣跟风上疏,对东厂喊打喊杀。当然这也是方应物所想要的效果,人多才能势众。

  这种狂风暴雨般的舆论攻击让尚铭有些担忧起来,按理说东厂这种衙门是不应该担心这些的,要是几封骂人的奏章就能决定厂卫提督的命运。那汪太监也不会横行数年无人可制了。

  这次情况有点不同,尚公公已经被连续被弹劾结党图谋不轨、交通近幸李孜省、勾结都察院陷害朝廷命官等多项罪名了。不同于贪财、跋扈、酷烈等虚头巴脑的罪名,上面那几桩件件都是很敏感的政治问题,随便哪一件都有可能会叫天子产生几丝疑心。

  厂卫不怕被弹劾人品问题,就怕被弹劾政治问题,这几日的情况实在另尚公公无法安心。

  常言道三人成虎,量变引起质变,这样连续换着不同花样弹劾下来,谁知道天子会如何想?就算天子不对他产生厌烦之情,又是否会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不配担任东厂提督?

  天威莫测、伴君如伴虎,尚公公真是不敢赌自己一定能赢。不过在表面上,尚公公依旧镇静自若,没有半点担心。

  在东厂各档头例行参见他的时候,尚公公为手下人壮胆道:“这些只能算阳谋。不须在意,更不须害怕!

  当年汪太监初立西厂时候,比这还惊天动地,最后照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只要简在帝心,越是被大臣围攻,皇爷越会庇护我等!”

  众人纷纷回道:“厂公所言极是,彼辈跳梁何足挂齿!”

  尚铭对手下人的表态很满意,便又道:“吾辈也不能坐以待毙!若比人多声高、公然阳谋,东厂自然比不过他们读书人。但世间不只有阳谋,或可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阴谋!”

  东厂各大头领再次齐齐表态道:“但请厂公吩咐!”

  尚铭的计划无非是构陷两字,一面在宫外罗织方应物罪名,并加大范围对方应物身边人下手;另一方面在宫中买通陛下左右,随时随地的在天子面前诋毁方应物。

  这是一种老套路了,但却正因为管用,所以才会成为厂卫对付文臣的经典套路。只要方应物这个人在天子心中废掉,那当然也就因人废言了。

  尚铭相信,只要十天时间就足以将形势稳住。他正要开口安排下去时,忽然有前面门子过来禀报道:“有太监从宫中来,要向厂公传旨!”

  尚铭闻言便笑道:“我东厂毕竟是皇爷的亲近人,往来参奏传话不同于大臣,那方应物可有如此便利?想斗倒东厂,简直痴人说梦!”

  传旨太监匆匆进了大堂,等尚铭等人山呼参拜过后,便宣读天子手敕:“着尚铭暂停提督东厂,即刻赴奉天门西角门听候问话!”

  尚铭大吃一惊,一时间忘了接旨,抬起头来直愣愣的望着传旨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导致天子暂停了他东厂提督的差事?

  其他在旁边围观的东厂各大头领也忍不住小小的骚动,尚公公被暂时停职了?虽然还不是正式撤销,但在当前这个时间,绝对是令人浮想联翩!

  “尚铭速速接旨!”传旨太监不耐烦的催促道。尚太监连忙叩首接旨,礼毕之后问道:“敢问上差,这到底怎么回事?”

  传旨太监答道:“我只管传旨,其余一概不知,只听说天子同时传了你和方应物进宫问话。”

  尚铭脸面微微失色。东厂最大的优势就是距离天子近那么一点点,对天子具备着大臣难以匹敌的影响力。

  如果和方应物一同接受问话,那岂不是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这其中必然有阴谋,那方应物果断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莫名其妙被暂停了职务的尚铭突然意识到这点,可笑他之前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忘记了,方应物根本就不能以普通读书人视之!

  但是尚公公抓破了头也想不出,方应物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叫天子干脆利落的停了他的职务?尚公公本来还是有点自信的,就算是有人在天子面前告他尚铭造反,天子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他,之前根本半点风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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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三章 在下听不懂

  却说东厂提督尚公公接到了圣旨,只得离开东厂,从东华门入宫。刚才他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中,直到上了路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尚公公的心情很是忐忑不安,如果天子单独找他问话,哪怕是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也没关系,总是能说明他天子视为自己人,比方应物这种外臣亲近得多。

  但这次却同时召他和方应物问话,那就是另一种意味了,说明他与方应物被同等对待,与天子不分远近了。

  造成这种情况,只有两种缘故,一是方应物忽然与天子变得更亲近,向前一步与自己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二是自己忽然被天子疏远,后退到了方应物这个程度。

  无论哪种情况,对依附于皇权的太监都是很严重的打击,怎能不叫深知其理的尚公公胆战心惊?他当了几十年内宦,不知见过多少当红太监一朝失宠,便立刻从天堂跌入地狱。

  而且更严重的是,他尚铭向来可以直接进内宫面圣,但这次却只被允许止步于奉天门,其中的疏离意味不言而喻。

  奉天门位于午门之内,奉天殿之前,是天子上常朝的地方。如同宫中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奉天门平时并不打开正门,但也如同其他一些大门一样,开了东西两个小门,称为东西角门。

  天子在私下里召大臣问话,地点一般就在奉天门的东西角门。当然,生性内向、不爱见外人的某宅男天子不会露面的,都是让亲信太监代为问话。这次也不例外。

  尚铭抵达奉天门这里时,另一个主角方应物还没有来。这也正常。方应物路程远得多,要围着皇城绕一个大圈子。当然来得要迟一些。

  在等待的时候,尚公公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是方应物因为帮太后找到了弟弟,还解决了报国寺的问题,所以攀上了周家大腿,从这里下手把自己坑了?

  但尚公公仔细想了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自己前段时间已经去找周家灭火了,贪财的周家收了自己重礼,没必要也没动机出尔反尔帮着方应物对付自己。

  更何况就算周太后出手收拾自己。那也要有个延迟时间,在这空当里自己总能听到点风声。处置起来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叫自己连反应时间都没有便被停职了。

  深知宫中情况的尚铭知道,这必然是什么地方惹得天子极为不快了,九天雷霆直接劈到凡间,才能出现效率如此之高的处置。

  不知等了多久,尚铭看到方应物那修长的身形出现在午门中,然后晃晃悠悠的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原来尚公先到了,好久不见。失敬失敬!”方应物装模作样的仿佛刚看到尚铭,抱拳行了个礼道。

  尚铭按住怒气,皮肉不笑的问道:“方大人好手段,叫我东厂提督和你这小小知县一起叩阙接受问话。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啊?”

  “呵呵呵呵。”方应物笑了,“尚公你说什么,在下听不懂。不过在下听过一件事。在当初有些宫中秘闻被散布了出去,然后尚公追查之后说是西厂汪太监泄漏出去的。惹得天子对汪太监极为不满——不知有过此事么?”

  这也是个宫廷斗争的经典招数,所谓“泄漏禁中语”很容易挑起天子火气。是栽赃打击政敌的绝好战术。

  对此事尚铭不想承认,但也懒得否认,心里盘算着方应物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莫非方应物依葫芦画瓢也学了一次?

  但不是他尚铭小瞧方应物,姓方的有这个本事么?方应物区区一介菜鸟外臣,能知道什么宫中秘闻并散布出去?就算方应物把宫中秘闻散布出去,并栽赃是他尚铭做的,那无凭无据的鬼才相信,更别说英明神武的天子了!

  见两人都到齐了,值门的太监迅速向宫里通传。又不知等了多久,天子左右亲信、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出现了,并对着先到的尚铭和方应物点头示意,今天就是由他来代替天子向两只斗鸡问话。

  覃昌咳嗽一声,方应物和尚铭齐齐跪倒并聆听圣训。覃昌先问道:“尚铭!陛下要问你,为何东厂番子柴东平白无故的要构陷方应物?这是你指使的么?”

  尚铭很清楚,今天这番对答极为重要,每个问题都要仔细斟酌。对这第一个问题,按照下意识的习惯当然是矢口否认与他有关。

  但尚公公又一想,眼下不是公开审案,仅仅是私底下的问答而已。自己还要抵赖不认,未免有着把天子当傻逼的嫌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柴东的行为是自己指使的,在此否认没有任何意义,只显得自己故意欺君似的。

  而且在天子眼里,东厂构陷不构陷大臣只怕也不是什么大罪,所以自己还是坦诚一点比较好,起码能让天子感到自己的诚实。

  是以尚铭叩首答道:“确为奴婢所授意。”

  覃昌又问道:“你为何要设局构陷方应物?”

  当然因为方应物是汪直的智囊和主事人......尚铭心理如此想着,但却没说出来。

  一旦牵扯到汪直,事情就复杂化了,谁知道天子心思又要怎么变?尚铭斟酌再三,便照搬外界的主流观点,答道:“因为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上疏弹劾奴婢,奴婢便衔恨在心,有意报复。”

  方清之曾受方应物指示,弹劾尚铭与佞幸方士李孜省结党为祸,所以尚铭有此回答。覃昌继续问道:“那你是否真的交通李孜省?”

  也许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一个权势赫赫的东厂提督去交结一名弄臣方士实在不可思议,双方地位貌似差的太远,但知道内情的人对此并不奇怪。

  大臣也好,太监也好,都是天子的手下,而李孜省此人虽然被舆论嘲讽为装神弄鬼之人,但他却像是天子的铁哥们,是为数不多的能与天子谈得来的人,与天子真有一些友情因素存在的。

  年初时候,天子曾不惜与全体朝臣作对,也硬要提拔李孜省当右通政,大概就是出于哥们义气。有这样的因素存在,所以尚铭这个东厂提督对李孜省也要客气几分。

  尚铭也继续依照“诚实”的原则答道:“此乃不实之言,实属别有用心之徒造谣污蔑!”

  覃昌转向方应物:“你父亲方清之弹劾尚铭交通李孜省,又是如何得知?”

  方应物不假思索的答道:“是从东厂传出的消息,几经转折恰好被家父听到......”

  尚铭愤怒的打断了方应物的话,“满口胡言!怎么可能会从东厂传出这样消息!”

  方应物见覃昌没有拦着,又继续答道:“小臣猜测,大概当时尚公公确实很不安全,所以要放出这个风声壮胆。”

  尚铭斥责道:“天使面前,你也敢凭空捏造,可有实据?”

  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天使面前,你尚铭敢说与李孜省清清白白、毫无往来?”

  尚铭犹豫片刻,“有过几次人情往来而已,怎么能称得上交结为党?”

  覃昌怜悯的看了尚铭一眼,此人已经输了......道理很简单,一个本该是行动派的东厂提督,被逼到了与文官当庭斗嘴辩论的地步,那肯定就是输了。

  不过覃太监犯不着对尚铭操心,喝道:“尔等继续在此候着,吾去复奏皇爷!”

  随后覃太监转身向内宫行去。方应物还好,尚铭依旧莫名其妙......浑然不知自己答得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日头偏西,方应物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等下去。到了日落时,宫门就要落锁,自己这外臣是不许在奉天门这里过夜的。

  正当不耐烦时,覃昌再次出现,而且肯定带来了最新旨意。方应物和尚铭齐齐屏住了呼吸,等候着命运的宣判。

  覃太监神色肃然,缓缓宣旨道:“上谕!尚铭罢去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差事,发南京神宫充为净军!”

  当即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上前押住了尚铭,迅速扯下他的大红蟒袍。而尚公公登时面如死灰,身子抖如筛糠,脑中一片空白,不但之前的担忧全部落实了,而且还是最坏的结果,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

  今天午前,他还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几个时辰之后却成了囚犯一般!常言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竟然反了过来!

  尚公公茫然四顾,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有一张胜利者的笑脸映入眼帘......世间万物,最可恨者莫过于这张笑脸了。

  “好小贼子!”尚铭大喝一声,势如疯虎的甩开左右太监,朝着方应物扑了过去。

  方应物正在暗自得意,一时没有提防,被尚铭扑了一跤。他连滚带爬的起来,乌纱帽也掉在手里,一时间狼狈不堪。

  覃昌皱眉大喝道:“成何体统!速速拿下!”

  尚铭便又被重新按住,但仍不甘心的对方应物叫道:“小贼!你究竟耍弄了什么诡计,敢不敢亮出来给爷爷我瞅瞅,也好当个明白鬼!”

  方应物一脸的迷茫,万分疑惑的答道:“尚公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尚铭被气得破口大骂,眼看着又要发起狂。覃昌摇摇头,对方应物道:“时辰不早了,请方大人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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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四章 莫须有

  听到覃昌请他出宫,方应物叹口气便走了,这次出招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记住-------- ,记住----在先前,方应物根本就没敢想过效果居然如此之好。

  眼见方应物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午门里,站在奉天门这边已经看不到了。没了方应物,尚公公也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便咬牙切齿的对覃太监问道:“覃昌!你我认识已有二十年了罢?我不求你搭救,只问今日之事究竟有什么内情,可否相告一二?”

  覃昌看了看四周,挥挥手让小太监退出十丈外,低声对尚铭道:“昨日右都御史戴缙上了密疏,是为的弹劾方应物。”

  尚铭倒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过也不奇怪。御史都有上密奏的权力,更何况右都御史,而且这种密奏只能君前开拆,他尚铭不知道很正常。

  又听覃昌道:“密疏里说,这方应物当初不过士林小字辈,自从陛下一时不察,误令其下天牢后,此人便洋洋得意的借此沽名钓誉、哗众取chong!观其时常以名节自诩,动辄用诏狱吹嘘,平素言行浮夸,善捏造攻讦,陛下绝不可信用也!”

  “说的好!说的妙!”尚铭听到称心之处,忍不住喝彩道。22戴缙这封密疏,当真是一针见血,点破了方应物那虚伪的本质!

  覃昌看向尚铭的眼神很奇怪,这叫尚公公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忽然之间,尚公公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戴缙是怎么知道陛下误抓了方应物?

  当初天子摆了一个非常丢人的大乌龙,把根本没有上疏进谏的方应物当成直言进谏的典型,以“诽谤圣君”的罪名关进了天牢。(WWW.suiMeng。COm)

  可是问题在于,这件事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为了保全天子脸面,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外传,连当事人方应物也没有辩白过。所以,戴缙是怎么知道天子那次摆了乌龙的?

  尚铭又想起另一件事。当初廷审方应物草草结束,方应物在多方逼问下表示很有苦衷,并密奏说,天子如果想要知道内情,就请询问东厂尚铭。

  而在次日,天子也确实召见了自己,并从自己嘴中知道了他闹出笑话误捉方应物的事情。

  想至此处,尚铭突然不寒而栗,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都知道戴缙与自己勾搭上了......

  却说在当初。知道天子摆乌龙的人大概只有方应物本人、锦衣卫的万通、西厂汪直和东厂尚铭。4但大家都是精明人。谁也不愿意去点破此事。4方应物当初只让天子去问尚铭,尚铭迫于无奈才交待了真相。

  如今天子猛然在戴缙的密疏中看到旧事重提,这说明有人把自己这件丑事传出去了!

  对于生性内向而且要脸面的天子而言,这是非常令他恼羞成怒的!一是恼怒有人揭他的丑。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二是恼怒竟然有人随便泄漏自己的秘事,自己还有没有秘密了?!

  在天子心目中,未必知道万通、汪直等人清不清楚自己摆乌龙的事情,但肯定知道尚铭是清楚的。

  而且天子很明白,戴缙与尚铭走得很近,那么戴缙还能从哪里知道当初自己摆了乌龙,并导致方应物借势自抬身价?

  总不能是方应物自己蠢到对别人说,在当初其实他并没有干过进谏的事情,下诏狱只是一场误会罢?真要说破了。那方应物还要不要名声了?

  不过所幸只是一封密疏,还没有扩散开来......天子还有机会保住自己的颜面。

  想通了前因后果,尚铭忍不住又要狂暴起来,万万没想到自己牢固的基业却栽倒在这么一件小事上!陛下以为他尚铭嘴巴不牢靠,随便传闲话!

  方应物当初叫天子来问自己天子摆乌龙的事情。还以为只是方应物逃避责任的随口一提。却没想到潜伏了这么久之后,在这里形成了陷阱把自己坑害了!

  难怪方应物一来就莫名其妙的说起“泄露禁中语”故事,原来是这个含意!哪个天子会喜欢自己的乌龙事被到处传?

  尚铭打起精神,对覃昌辩解道:“我是冤枉的。”

  覃昌叹口气道:“你就算是被人陷害了,就算是无辜之人,但这时候又有什么用?”

  尚铭无言,没错,这个时候又有什么用?对已经先入为主的陛下还能怎么辩解?说得越多,错的越多,若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开后,陛下只会更加恼怒!

  覃昌再次评论道:“近来弹劾你的奏疏那么多,皇爷本来就有些厌烦你不务正业、无事生非,不过并没有换掉你的念头。但又看到戴中丞的密疏,让皇爷彻底恼了。”

  尚铭听到这句,突然想哭。自己刚才对答的时候,答话看似考究严谨,但从立意出现了偏差!如果换成自己先带着立场听到这些回答后,又该怎么想?

  肯定只会觉得他尚铭办事能力太差,动辄惹得满城风雨还不占理,关键是完全没本事自己收拾残局,又是个不靠谱的大嘴巴!比如说,连交结李孜省这种秘密都守不住!

  这样百无一用的人还留在京城作甚?结果就是,他尚铭要被打发到南京充当种菜小兵了......

  万念俱灰的尚铭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的眼泪都止不住了,真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没有输给汪直这样的强手,却在方应物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不可能再站起来的大跟头!

  大意了,实在太大意了,他自恃垄断了宫外对天子的话语权,面对方应物这种外臣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没料到,方应物竟然明着大张旗鼓弹劾自己,甚至连取消东厂机构的哗众取chong奏疏都写出来了,造成声势之后,暗地里却另辟蹊径阴了自己一次,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阴得让自己无话可说!而且用屁股想想也知道,戴缙这个投机客为了自保,绝对又投机回去了,所以才有那封明着弹劾方应物,实际上却是阴死自己的奏疏!当初就不该收容此人的投效!

  “莫须有!莫须有!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尚铭悲愤的叫道。

  覃昌看着近乎癫疯的尚铭,拍拍他道:“去南京当净军总是有个善终,继续呆在宫中,说不定哪天就要死于非命了。

  再说以我看来,你终究不适合当东厂提督,身上没有半点狠性和杀气,也缺乏敏锐感觉,离开不容易得到善终的东厂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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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五章 黑暗时代(上)

  东厂提督尚铭被罢免,立刻引起了满朝震动。要知道,东厂提督在整个太监体系里是能排得上前几位的人物,地位相当于外朝的阁部大臣,故而尚公公被贬黜怎能不引起震动?

  首先让满朝诸公震惊的是,尚铭竟然真的倒台了,所有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在此之前,没多少人真看好方应物,东厂提督岂是那么好弄倒的?方应物若能迫使尚铭不疼不痒表示一番歉意(多半还是在天子压力下),就算获得胜利了。

  更何况当今西厂提督汪直去了边镇,锦衣卫指挥使万通重病不起,天子暂时所能依赖的密探头子也只有尚铭了,不大可能自废武功。

  但是让朝廷诸公万万没想到的是,方应物居然真把尚铭斗倒了,虽然不明白这中间使用了什么手段,可是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惊奇被渲染放大后,产生了若干民间传说——有宫中奸邪尚铭意图谋反弑君,但方青天识破奸计,在宫门口与尚公公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八方神仙力助方青天,一代妖邪尚公公现出原形束手就擒......

  其次让朝廷诸公感到震惊的是,尚铭倒台倒得也忒快了,效率高的简直令人发指。

  按照经验,这种争斗怎么也要互相扯上个把月,长的扯上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大家写奏疏不需要时间?天子看完并反馈不需要时间?东厂构陷并反栽赃不需要时间?来来去去几个回合,时间就没了。

  但是这次,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月功夫。半个月前。江湖风传汪直要倒,东厂提督尚铭于是陡然意气风发、声势烜赫。投奔过来的拥戴者如同过江之鲫,眼看就要一举取代西厂汪直的江湖地位了!

  这才过了半个月。几乎是毫无征兆、没有任何明显迹象的情况下,突然就垮了。垮得就像闪电一般迅速,几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乍一听闻还以为是开玩笑,很难令人相信。

  一时之间,朝廷上上下下齐齐失语,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这到底是某京县知县太逆天,还是尚铭空有其表太过于废柴?

  尚铭被罢免的第二天,跑到县衙去求见方应物的各路英雄豪杰增加到了十几位。但仍然见不到方应物,此人还是不在县衙里,倒让师爷娄天化应接不暇、忙乱的直想跳脚。

  又有情面比较熟的去了方家宅邸,可是仍然不见方应物踪影,连方清之也没见到,只能看到某位姓项的小年轻热情招呼大家喝茶。

  众人纷纷表示,在这种敏感的非常时期,方知县稍微谨慎低调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如果方应物倒了霉,还躲着不见人。只怕就要被骂成摆谱装逼了。地势不同,做出同样的事情,得到的评价自然也是不同。

  却说方知县既不在衙门里,又不在家里。而是悄悄的来到了王越的家里,难怪别人找他不到。

  在王越宅中的偏院厅堂里,主人家并不在。只有方应物和另一位身穿正二品官袍的中年高官坐着。

  如果有认识的人看到这一幕,便会发现这位二品高官也是前几天的焦点人物。注定要下台的右都御史戴缙戴大中丞。

  再仔细看,又会发现方知县与戴大中丞两人坐姿是分庭抗礼的。而且若进一步观察神态,就会发现堂堂的正二品部院大臣戴缙对六品方知县反而有点卑躬屈膝的味道。

  方应物很有礼貌的说:“这次多谢大中丞鼎力相助,不然尚铭此贼还不知何时才能伏法。”

  “哪里哪里,你我彼此互助而已。”戴缙也很客气的谦逊道:“不知汪公是否回京?若到了那时,还请方大人美言几句。”

  “唔,好说好说。”方应物漫不经心的答道。

  在前几天,他委托王越去找戴缙,只问了一句话:君欲自救否?结果那戴缙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然后才有了一封密疏便让天子厌恶尚铭的事情。

  这不奇怪,东厂和都察院勾结陷害大臣的丑闻爆出来后,戴缙陷入内外交困之中。朝廷这边全都是想轰他下台并取而代之的,东厂尚铭这边又想把都察院推出去当成承担主要责任的挡箭牌。

  在这种局面下,戴缙只能选择配合方应物,你不仁我不义的反咬东厂一口,尽力把责任都推到东厂这边,减轻自己面临的压力。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道义和立场的、最纯粹的投机客,戴大人干这种事儿毫无心理压力。不过此时最令他担心的就是,若汪直重新回京后,怎么看待自己曾经的背叛?

  是以戴大人又对方应物补充了一句:“本官不求仍然安居庙堂之中,只求到南京养老。”

  方应物没说话,心里吐槽一句:这他娘的岂不又回到了历史轨迹之中?在历史上,戴缙的下场就是被贬到南京去养老了。

  与戴缙见过面,方应物看看天色已晚,就回家去了,反正他是没兴趣再与戴缙这毫无节操的人见面了。

  他方应物虽然喜欢耍弄手段,但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更不是朝三暮四的墙头草!

  不过在这个高层基本都是混蛋的黑暗年代,戴缙不当这样的墙头草,又怎么在短短几年内从普通御史升为掌院右都御史?

  就连自己,不也要去想方设法的去抱大腿么?方应物连连感慨,要是穿越到了传说中的清明时代,想必自己凭借见识和本事也能出头了,何须如此违心!

  在方家宅邸,方清之坐于书房里,不过并没有看书,而脸色忧闷的发呆。听见脚步声,抬头便见自家儿子进来。

  方应物察言观色,感到父亲大人现在心情很不好,收敛了几分随意神态,十分关心的问道:“敢问父亲大人,心中有何忧虑?莫非贵体有恙?可否让儿子知晓?”

  方清之有气无力的答道:“今天徐学士找我谈过,说是已经遵守了承诺,这几天就要出消息了。”

  方应物闻言大喜,所谓承诺就是推荐父亲升一级啊,编修要变成侍讲或者侍读!于是连忙向父亲道喜:“恭贺父亲高升,我方家以你为荣!不过此乃喜事,为何父亲大人面有忧虑?”

  方清之很郁闷的说:“徐学士也明说了,他是找李孜省办的此事,请李孜省向天子举荐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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