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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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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五章 看不见的手

  确实如同有些人所猜测的那样,方应物当初没有真的砍掉五名营官。他奉命督工疏浚河道的时候,担心自己太年轻镇不住场面,便从狱中提了几个秋后待斩的死囚备用。

  随后果然遇到了军士闹事,便叫张贵等人依计行事,在胡同里砍了几个死囚,然后冒充是闹事营官首级,远远的亮出示众,以震慑征发来服役的军民。

  至于再后来,只是方应物恶趣味发作,引而不发想借此钓鱼,修理一些潜在的政敌而已,恰好又为张侍郎争夺兵部尚书所用。

  但到了现在,因为自己持续性的高光状态,人人都穷尽阴谋的看待自己,所以没法把钓鱼进行下去了。如果都知道这是饵,谁还会上钩?

  而且回想起来,昨日有“死掉”营官家属到衙门索要尸首,大概也是有人起了疑心,指使这些家属到衙门来进行试探。

  方应物再次去拜访了兵部张侍郎,如实告知道:“情况如此,你我的策划不能进行下去了,只能就此罢手。”

  已经被挑起心气的张侍郎略有不甘,但也唉声叹气的无可奈何。

  本来计划是大有希望的,当自己与反方争论到了**时候,方应物搬出几个营官,拿出几份屈打成招的供状,言明这几人受某人指使破坏疏浚工事,那么反方谁也扛不住,否则就成了几名营官的嫌疑从犯。

  没想到才进行到一半就要偃旗息鼓......原因却是由于方应物自己太高光,从而导致出现意外状况,实在是有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和“非战之罪”的意思。

  张侍郎也明白,强行继续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如果刑部或这都察院来询问方应物,那几个营官到底是死是活,方应物就不可能遮掩的住。然后部院衙门再将几个营官提走,方应物和自己就完全没了底牌。

  见完张侍郎回到衙门后。方知县将总班头张贵叫来,下令放了那五个被秘密关押在县狱大牢最深处的小营官。

  方应物此举自然有人关注,消息传了出去后。朝野上下议论道,似乎智计百出的方知县这回终于主动服软了!

  对这种议论。方应物也没辙,亦没有本事堵住悠悠众口,只能听之任之,反正无伤大雅。不过就在方应物和其他看客以为这个事情已经过去时,却事与愿违的不得消停。

  那五个小营官出了县衙大狱并恢复自由身后,第三天就跑到都察院,呈上八千多字的状子。声泪俱下的控告方应物滥捕无辜非法拘禁,口口声声一定要讨回公道。

  好罢,要说方应物滥捕无辜非法拘禁什么的,这勉强也算是有事实、有证据。虽然没人相信几个小营官有本事去扳倒声威赫赫的方应物。但如果那几个小营官豁出去闹,总该能叫方应物头疼一阵子。

  朝野上下便又把目光转向方知县,不知道要如何应付这几个小营官死缠烂打。

  方应物却不慌不忙的上了一封奏疏,不过内容与近期风波完全无关,仍然扯的是给太后幼弟修寺庙的事情:

  “本县奉诏于钟鼓楼西北修建慈仁寺。至今先期勘察完毕,地契已然划分齐备,熟手工匠已召集五十余人。但开工尚需差役一千五百人,本县民役不堪重负,乞请陛下于京营划拨军士承应差役。

  另陛下先前发内帑三万两。足使前期支用,后续若由县库支出,再乞请陛下准予在宣武门外报国寺旧址设集市税关,税银比照崇文门减半,号为特区,招徕四方商旅入市。

  征收银钱可用于慈仁寺修建之用,如此一不劳陛下费心,二不必加征民赋,三不必动支太仓国库也,如此社稷幸甚,黎民幸甚。”

  这封奏疏送入大内后,没多久便有诏书下发,控告宛平县知县方应物的五名营官全部免为军士,举家发宁夏卫充军效力。

  后来都察院又查出,这五名营官在工地上闹事和控告方应物,背后皆有安平伯的指使。大内便传出诏书,将无事生非的世袭安平伯贬为世袭指挥使。

  有些人一时不明白天子反应为何如此迅捷,快刀斩乱麻般就把那五个营官处置了。但有明眼人却很快分析出来了——

  方应物身负督工敕建慈仁寺的职责,上疏时大谈特谈需要一千五百名军役,显然不是无的放矢。而那几个小营官因为上次疏浚工事问题,没完没了的给方应物上眼药,这不是损害方应物督用军役的威信么?

  天子为了维护方应物威信,保证慈仁寺这项重点工程的进度,那必须要杀鸡骇猴!五个小蚂蚁无足轻重,惹了天子烦心就只有倒霉。

  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应物还是那个方应物......想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还是算了。

  但很快,又有另一道诏书出现在朝廷诸公面前,立刻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道诏书来的很突然,任命尹直为南京礼部尚书。

  按照规矩,一般部院高官都要经过廷推这道程序,但唯有吏部尚书例外,是可以直接由天子下诏任命的,这不算违规发中旨。因为吏部掌握铨政大权,这项权力名义上是属于天子的,吏部只是代管,所以吏部尚书的任命与内阁大学士一样,可以由天子一言决之。

  尹直被任命为南京吏部尚书本来不值得奇怪,但是在这个背景下就很奇怪了......

  众所周知,尹直一直在南京为官,这次他在万首辅的支持下瞄上了兵部尚书职位,而且是最大热门人选。

  在这个节点上,天子突然任命尹直做南京吏部尚书,很是意味深长,其实就是表示把这个兵部尚书最大热门候选排斥了出去。换句话说,莫非天子有了属意人选?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吏部拟出的廷推兵部尚书候选名单上,只有兵部左侍郎张鹏一个人。

  满朝得知消息后震撼不已,难道方应物有鬼神莫测之能么?而方应物更震撼......不知怎么,他想起了远在二百里外博野县守制的老泰山刘棉花。

  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大手,从博野县伸到京城操纵着兵部尚书争夺这件事,但以方应物的精明也看不懂。

  忽然感到冷汗从背后流了下来,方应物苦笑着对刘大公子说:“看起来,本官离了老泰山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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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成化十九年

  对于张侍郎忽然成为兵部尚书唯一候选人这事,方应物想不明白。他忍不住去找张侍郎本人问了问,但张侍郎也表示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既然如此,方应物也就不去想它了,左右总不是坏事。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就到此为止,后面与他再无关系。

  不过方应物总算意识到,自己出的风头已经不匹配自己的官位了,人总不能把越级当常态。

  从此他就收敛起来,从成化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堪称是“两耳不闻朝廷事,一心只当亲民官”,老老实实的攒着资历。别的东西或许都有取巧之处,唯有资历这个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

  在施政时,方知县大都萧规曹随,纵然是逆天改命的穿越者,他也没有本事能全部推倒重来,不过小修小补、小恩小惠还是少不了的。

  钱粮、刑名、教化、治安这县政四大项里,钱粮方面,方应物靠着天子准许的特殊税收政策,用两年时间在宣武门外新发展起一个大商业集市。这让县库收入涨了一截,比初上任时充实许多,还支持了修建慈仁寺这项纯政绩工程。

  与此同时,辖境内百姓承受的赋役有所减轻,那口碑自然是扶摇直上。只是从隔壁崇文门和大兴县那边被分流过来不少客商,招致了隔壁不少咒骂叫唤,不过方大知县为了自家政绩,显然是不理睬的。

  而在百姓最直观的刑名方面,方大知县始终坚持从严执法的手段,拒贿若干、拒讲情若干,数目统计不详细。

  又因为上任伊始便竖立起的强大威信,京师大小权贵对京师之虎的强势也有所忌惮。不愿因为些许违法乱纪的小事与方知县找麻烦,倒也让方应物秉公执法得心应手,保持住了青天威名不坠。

  另外在成化十八年这年,方家也是喜事连连。在王兰王瑜两姐妹的不懈努力下,两人在同一年各自生出一个健壮的儿子......

  正室还没进家门。便陡然有了两个儿子,叫年方二十岁的方大知县倍感压力山大,肩上的担子顿时沉甸甸起来。

  虽然世人都讲嫡庶名分,但方应物心里倒不看重这些。庶出儿子也是亲生的,自己需要更加努力了,不然目前这点家产还不够分啊......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就到了成化十九年的秋冬之交季节。此时寒风乍起,落叶萧萧,算起来方应物已经在宛平县知县位置上坐了两年半。

  县里小气候经营的还算不错,但对于朝廷大气候,方应物只能表示无语。用一句话简单的概括就是:风气一天天的烂下去。奸邪一天天的爽起来......

  继方士李孜省、邓常恩之后,天子又多了一个好哥们,这回是个僧人,号继晓,由负责天子生活的得宠太监梁芳推荐给天子的。

  天子封这个继晓和尚为国师,头衔很长很长,长到方应物这种聪明人也记不住的地步。而且听说这国师的出入仪仗甚至超越了公侯。大臣争相弹劾但什么用也没有。

  庙堂上依旧乌烟瘴气,首辅万安和次辅刘珝继续龙争虎斗。一个把持了内阁中枢,一个联盟了吏部天官,处处针尖对麦芒,好几次闹得不可开交。

  但前些年嚣张跋扈、气焰滔天、权柄赫赫的汪直却沉寂了下来,西厂被罢黜后,汪太监常年在大同监军。若非时不时有汪太监吃小败仗的消息传到京师,他的存在感几乎近于零了。

  闲话不提,却说这县衙工作,每年收完秋粮后闲下来了。上上下下只等着熬冬过年。此时已经从新县尊变成老县尊的方应物也有了闲心,可以仔细去考虑其它事情。

  根据国朝制度,官员要三年一次考核,谓之考满,算是一个任期结束。在一个位置的最长时间是三考九年。当然,方应物这样的人是绝对不想真在知县位置上熬完九年的。

  按照上述三年考满规矩,过完这个闲散的冬天,也就是明年开春之后,到了成化二十年的四五月份时,方大知县的三年任期就该到期了。

  换而言之,最多半年后,方大知县即将迎来任满考察,那么眼下就要有所未雨绸缪,提早准备迎接考察了。

  这日方应物闲来无事,坐在公堂上入了神,其实最让他挂心的并不是任满考察。要知道,他这种京县知县考满是在都察院进行的,要自行赴都察院述职并接受考察。

  如今掌院右都御使是他帮助上位的李裕,不管事的左都御史是汪芷的党羽盟友王越,实力派副都御史屠滽是他的同乡老交情。有这个阵容在,又加上方应物自认实实在在的政绩卓著,考察时不是最上等就见鬼了。

  所以说,如今方应物并不是为考察挂心,而是在琢磨考察之后的事情。考察结束后,方应物就要在吏部挂名,等待新的选官,升迁流转全都在这吏部的闭门操作中。

  当今吏部尚书还是尹旻,两年前争夺入阁失败后,他继续稳稳地当着吏部天官。而这尹旻是次辅刘珝的铁杆死党,出了名的难说话,连首辅万安也敢公然顶撞。

  让方大知县所挂怀的问题,就在这里了......他和吏部尹天官没有半点交情,同时又与次辅刘珝屡屡交恶,选官时实在福祸未知。

  虽然方大知县也不是没有依仗,名气和背景都不小,但选官里面有无穷无尽的门道,能生生的叫人有苦说不出。即便平时再牛气冲天的人,选官时也要夹着尾巴当孙子。

  这个时候,只能去西天请如来佛祖了......方应物将在衙门历练的刘大舅哥招来,殷勤备至的问道:“老泰山前年丁忧返乡,如今守制结束否?何时起复还京?”

  大舅哥刘枫答道:“家父来信说,二十七个月虽然过去,但不便表现的太急于起复,所以要延缓一阵子以寄哀思,而且同时还要观望一下返回朝廷的时机。据我推断,大概要在年后了。”

  方应物暗暗想道,丁忧结束赶紧起复回朝才是,还需要观望什么时机?不过年后也来得及了,先等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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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七章 掐指一算

  与大舅哥谈完,知道了老泰山的行程,方应物心里也就有了底,急也急不得,只能等待着。

  另外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婚事,若刘棉花起复回京后,大概马上就该自己迎娶刘家小娘子了......看起来,明年各种事情不会少。

  今日县衙再无事,方应物便起身招呼了方应石,打算回家探视两个儿子去,说起来已经有三五日没见到了。

  方家上下都嫌弃县衙这地方氛围不好,多是贩夫走卒油嘴滑舌刁钻狡险之辈,不愿意让两位年方周岁小哥儿在县衙里成长,故而一直养在家里。

  王兰王瑜两房小妾自从有了儿子,大半身心都放在儿子上面,更加淡了追随方应物住进县衙的心思。

  所以上任两年半,方大知县一直是独身居住在内衙,吃穿用度没多占公家一分便宜,还削减了大量承应差役。因此被赞为有古人之风也,人人都要夸一声“两袖清风”。

  方应物才走到后衙院门,便看到有差役拦住禀报道:“大老爷!酒店那边有远方贵客到了,问大老爷何时赴席。”

  方大知县一听便心知肚明,所谓酒店自然就是当初何娘子在县衙斜对面开的那家,生意据说很红火,又多占了左右邻里不少地方。

  只是后来这酒店被汪芷借去当秘密据点了,招了一批前西厂“余孽”充斥其中,方大知县只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这两年来。汪芷每次回京活动都住在这里。刚才那句“远方贵客到了”就是一句暗语,听到这话。方应物就知道汪芷又潜回京师了。

  如此方应物便改了行程,悄悄出了县衙,绕了街道往酒店后门而去。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处偏僻精致的内院,果然看到汪芷在院中转圈子。

  方应物便调笑道:“你这小狐狸又溜墙角偷偷进京城了?回来这么多次,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汪芷与方应物进了屋,白了方应物一眼,“谁说这次是偷偷进京?我是光明正大的回来。”

  “咦?为何?”方应物奇道。

  汪芷闷着气答道:“在边关连续吃了三次小败仗,被召回京听训斥来了。”

  方应物高声赞美道:“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忽然悟懂了韬光隐晦之道!邸报我也看过,你这几次败仗真是恰到好处妙到毫巅,既不叫边军伤筋动骨,又没叫达贼占多大便宜。”

  汪芷羞恼的挥手道:“滚你的韬光隐晦!我根本没想过吃败仗,但现在军心不如过去,只能无可奈何!”

  汪太监如今之所以神光不再,一是没有威宁伯王越这种能独当一面的靠谱大将手把手带着刷战功;二是汪芷威望不如往昔。边镇各大军头也就不那么服从调度了;三是威宁海大捷之后,大同官军士气骄惰,战斗力自然有所下降。

  方应物哈哈一笑,又调戏道:“你忙活这两年,军功刷不出来,西厂也鼓捣不起来。真应了一句话:读书学剑两不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就从了为夫,想办法诈死埋名,进我方家罢!”

  汪芷冷着脸盯了方应物一眼,忽而嫣然一笑。“大同府缺个清军同知,是正五品。不如我举荐你升任此职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在我左右帮忙筹策了。”

  方应物吓了一跳,“下官委实不知兵,只会临阵坏事,如何能助力汪公运筹帷幄?”

  汪芷不知为何很生气,沉下脸来责问道:“那为何在三年前,你敢劝我远袭威宁海?现在又使出这等拙劣借口搪塞我,实在令人可恼!”

  方应物连忙解释道:“当时只是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得知达贼酋首要折在威宁海。其实这很损耗寿命,我是不敢再算了。”

  “鬼话连篇......”汪芷嘟哝几句,便吩咐道:“今夜你不要走了,去陪陪那何娘子。她找我诉苦说,你已经有两个月没去寻她了,若再不来,她就要给你找顶绿帽子戴。”

  方应物大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即又凑近了低声问道:“不如换成孙小娘子如何?”

  汪芷狠狠掐了方应物一手指,“想得美,就让你看得见吃不到,这样你才会时刻惦记着。”

  方应物反问道:“常年跟着你在大同,哪里又看得见?”

  汪芷忽然安静下来,沉吟片刻,反复思虑后这才开口道:“其实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很可能要离开边镇,正式回京了。”

  方应物收起笑脸,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汪芷插进京师这一摊浑水里,后果好坏委实难料。

  汪芷长长叹口气,很伤感的说:“我这两年悄悄进宫见过娘娘几次,如今娘娘自感身体远不如昔,只怕余日无多......”

  汪芷口中的娘娘自然指的是内宫第一宠妃、与天子最体己的万贵妃,算起来这位娘娘也有五十几岁了。

  万贵妃即便再有不是,名声再差,方应物也不好在汪芷面前非议。毕竟汪芷是万贵妃亲自抚养长大的,中间夹杂着类似母子的亲情,所以方应物只能沉默。

  汪芷继续说:“万通死后,万家后续无人,其他两个兄弟都是市井无赖般的人物,根本撑不起台面。娘娘担心她薨没后,万家要被报复清算,故而又想起了我。”

  如果万贵妃猛吹枕头风,说不定天子真会重新设立西厂,方应物亦长叹口气道:“你在边镇好不逍遥,为何回京蹚浑水?万娘娘年事已高,只怕没几年了,你却要......”

  汪芷看了看窗外,眯起了眼说:“还不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娘娘想换掉太子!”

  方应物面无表情,但在脑子里拼命地搜刮起有关信息。成化末年太子之争是比较有名的事情。上辈子方应物搞研究时很有点印象。

  成化末年除了老牌人物万贵妃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些的宠妃,这就是邵宸妃。和没有儿子的万贵妃不同,邵宸妃为天子育有三子,其中长子朱佑杬(另一个时空嘉靖皇帝他爹)聪明绝顶,极受天子喜爱。

  在皇子多了后,当初的独苗皇子朱佑樘的重要程度显然下降了,又没有得宠妃子帮着吹枕头风。导致太子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也稍稍有所疏远。

  与此同时万贵妃与太子朱佑樘之间的仇隙始终不可调解,传言太子生母纪氏是万贵妃害死的。

  而且太子朱佑樘为人较正,看不惯太监梁芳这些佞幸小人,而梁芳则担心太子登基以后,自己将会遭到清算。

  故而以万贵妃为首的这股势力企图废掉太子朱佑樘,另立邵宸妃之子朱佑杬为东宫太子。

  梳理了一遍思路,方应物默默想道。那些人现在终于要开始动手了么?关于太子废立之事,虽然史书上只记了寥寥几笔,看着不很起眼,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绝对是成化朝末年最大的事情,前前后后反复纠缠了很长时间。

  若天下希望所在、正人拥戴的号称贤明的太子朱佑樘不能继承大统。反而让一干奸邪簇拥着年纪才十来岁的另一个皇子登基,那江山要变成什么样?

  汪芷也知道事关极大,没有催着方应物说话,一时间屋里沉寂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觉得此事如何?”

  方应物醒过神来,忽然发现现如今什么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汪芷莫非想参与进去?

  他便没好气的说:“你能别管这闲事么?一个死太监身份就别总想着去掺乎皇家之事!”

  在这种要命的天大事情上,汪芷也不敢有主见。她患得患失很没自信,甚至相信方应物也不敢相信自己。所以虽然没方应物骂成死太监,但汪芷没有恼怒,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反对的?因为令尊在东宫么?”

  却说方清之在去年修完太子课本《文华大训》之后,按照规矩论功行赏。以翰林院侍读加了从五品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

  也就是说,方清之的官职变成了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地位特殊,别人见了也可以尊称一句“方学士”了。

  话说回来,这左谕德可是东宫官属,所以汪芷才问方应物反对另立太子,是不是“因为令尊在东宫”的缘故。

  方应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止如此,你不懂!”

  按照原有历史大势,这些跳梁小丑图谋废立太子,那是不可能成功的,方应物吃饱撑着才会支持废太子。

  而且现东宫朱佑樘是皇长子,并没有失德,反而还众"kou jiao"赞的很有德行。立长不立幼是大规矩,作为士林清流后起之秀,方应物肯定要支持现太子,这是必有的政治正确性,否则等着被舆论骂死罢!

  就算从“长远考虑”,现太子朱佑樘的儿子是未来正德皇帝朱厚照,而朱佑杬的儿子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如果他方应物几十年后还在朝的话,面对好糊弄的正德皇帝舒服,还是面对阴险刻薄的嘉靖皇帝舒服?

  听到方应物欲言又止的半截话,汪芷仍然感到云山雾罩,便忍不住发急脾气了:“我就是不懂!你说一个让我懂的!”

  方应物不方便对汪芷说这些未来之事,只得装神弄鬼道:“我刚才掐指一算,将来大位但还在当今东宫!”

  汪芷冷笑几声:“方才是谁说,算天机要损耗寿命,从此不敢再算了?”

  “你看着罢,未来两年若东宫不稳,必然连连有天象示警!”方应物化身老神棍信誓旦旦的说。就算人物有所变化,但天文地理总不会以人的意志转移罢......成化末年可是出过几次天变地变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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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八章 第一场雪

  方应物几乎可以铁口直断,说万贵妃一伙人企图另立太子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却无法说出足以服人的理由。

  他总不能告诉汪芷自己是穿越来的,知道未来历史走向,结果汪芷依旧疑惑不定,她到底应该选择哪一边?

  在汪芷想来,有万贵妃和邵宸妃两个最得宠妃子吹枕头风,加上朱佑杬本人因为聪明伶俐特别讨天子的欢心,又有梁芳和一干国师方士敲边鼓,外朝还有首辅万安暗中支持,另立朱佑杬为太子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

  虽然现任太子有绝大多数朝臣、周太后、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支持,在官面和礼法上处于绝对优势。但论起对天子的影响力,太子这边的人远不如前面所说的另一边那些人,天子心里真正信任的还是宠妃、首辅、方士国师。

  更重要的是,企图另立太子是由万贵妃主导的,汪芷实在不好拒绝万贵妃的意志。特别是当前汪芷企图回朝重建西厂,急需万贵妃支持的情况下。

  但方应物的话仿佛有独特的魔力,况且方应物这些年屡屡上演神奇的先见之明事迹,又叫汪芷又不敢完全忽视。

  东宫关系国本,事情重大实在不敢有半分偏差,最后两种想法在汪芷心里互相纠缠,死死地缠绕在一起,险些让她崩溃掉。

  “不想了不想了!”汪太监心烦意乱的拍了拍自己的脸,“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还是先想如何重建西厂。你有什么好主意?”

  方应物摇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并不希望你再走老路。你若再提督西厂注定很难有善终。”

  汪芷满腹怨气的说:“不肯帮忙就算了,当初不认得你时候,我一样成事了!现在没你帮忙,我就不信做不成!”

  方应物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耳朵听见汪芷嘀咕道:“死没良心的,也不知我是为了谁......”

  他心头不由得一软,但想起历史上一干高调权阉的下场。还是咬咬牙出去了。坚决不能再纵容汪芷再去攫取权力了,这也是为了她好。

  不过此后一日,御马监太监、大同镇镇守太监、京营监军、前西厂提督汪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京师公众面前,连续窜了几个衙门拜访。

  然后汪太监又招摇过市,来到了西安门外灵济宫附近,装模作样的围绕西厂旧址转了五六圈。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汪太监什么也不用说。立刻舆情哗然了。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难道天子要打算重设西厂?

  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对成化朝诸公而言,西厂绝对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虽然曾经的西厂只存在了四年时间,但比起这十几年基本碌碌无为的东厂,实在要凶狠霸道的多。

  甚至有收了二两银子礼。就被西厂抓走严刑拷打后定性为纳贿的倒霉蛋。两年多前,西厂被罢去时,不知道多少朝臣松了一口气。

  见到汪太监重新高调起来,朝臣哪里还按捺的住?顿时连续有二十几封奏疏送进了大内,严词责问陛下不要重蹈覆辙吃回头草。逆势而动重设西厂。

  真是胡闹!方应物苦笑不已,汪芷这绝对是故技重施。意图利用天子的逆反心理。

  本来天子可能没有这么想,但是群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提起西厂,说不定反倒让天子产生重建西厂的念头。与此同时,万贵妃再吹吹枕头风说一说情......

  但是后续发展却出乎方应物意料,在朝臣的连续追问下,天子于早朝上当众表态,绝对无意重建西厂。

  然后方应物就看见汪芷像一只受伤的小猫,躲在酒店里不见外人,不擅于饮酒的她竟然主动借酒浇愁起来。

  方应物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西厂已经是历史了,你就认了命,说不定是好事。”

  汪芷酒量很差,一旦喝起酒来后果总是不堪设想。今天三杯酒下肚后,她浑然变了个人似的,先是一巴掌拍掉了方应物的帽子,然后强行牵着方应物去了里间。随后就是按着方应物抵死缠绵,从午间一直持续到傍晚才醒了酒。

  当日京城上空忽然彤云密布,到了傍晚开始下起雪。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冬天下雪是好事,只是这雪越下越大,足足下了一夜。

  次日方应物起床后,在阶下踩了几脚,发现积雪几乎有半尺多深。作为宛平县父母官,遇到这种灾情那肯定轻松不起来了。

  娄天化提醒道:“这次雪情为近年来之最,下完这么大雪后,按照往常惯例,宫中肯定要传出命令,叫县里征发民众去宫中扫雪。否则只靠宫里太监宫女,根本清扫不完偌大皇宫里的积雪。”

  还要临时征发百姓去做这个?方应物微微讶异过后,脸上摆出忧国忧民的神态,叹息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百姓终年忙碌,难得冬季是休闲时候,却不料又遭灾害,还要征发服役,余心何忍哉。”

  娄天化忍住笑意:“东主你多虑了,进皇宫扫雪这活计不同别的,百姓只怕要抢着去,不劳东主怜悯。”

  “这是为何?”方应物疑问道。

  娄天化解释道:“寻常百姓哪有机缘进宫?又哪有机缘能目睹皇家景观?也就这种遇到大雪时候,才能有两三千民众得以进宫扫雪,顺便还能增长见识。若捡到宫女遗弃的钗钿、绣鞋、手帕等物事,那回去后更是可以吹嘘一年的。”

  如同娄天化所料,方应物还没喝完手里热茶,便有诏令从宫中下达了,命宛平县征发三千差役进宫扫雪。

  县衙布告张贴出去后,方应物偷偷出现在县衙外,果然亲眼看到报名出现了火爆现象,无数强壮小伙子挤着进来要报名。娄天化所言不错,民众对进宫扫雪这事果然有很大的积极性。

  宛平县一天就征集了三千人,然后在次日早晨,服役民众集中在县衙,一起向皇宫出发。

  县衙官吏也几乎全员出动,押送和监视着三千民役,一直走到了西华门。宛平县这批差役负责的是大内西苑,放在二十一世纪,这个地方应该叫做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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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九章 扫雪(上)

  方大知县裹着轻裘,穿着皮棉靴,头戴护耳,外罩斗篷全副装备的漫步于银装玉裹、细碎琼花之中,倒也不觉得寒冷,还出了几分诗意。

  这里是西安门大街,前面过了西安门就进了皇城西部,包括太液池在内的西苑以及十大内库、内校场等都布局在西皇城。

  方知县的后面,则是一条绵延漫长的队伍,粗粗看去也有数以千计,都是从县里征发来的役夫。等一会儿宫里太监点视过后,便要进皇城扫雪去。

  旁边张贵哈着气禀报道:“小的略略清点过了,一个衙役盯着两三个甲首里老,每个甲首里老盯着本坊本乡的役夫,大致不会出错的。”

  正在等待放行进皇城的过程中,另一只很相似的队伍出现在西安门大街对面,最前方带队的同样是一位知县。一看便知,那边是从京城东半部大兴县征发来的差役。

  方应物露出一个最标准的微笑,走到大街中间,遥遥对着另一侧的大兴知县抱拳问候道:“尤大人也来了?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这位尤大人没甚气量,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权当没看见方应物。方应物不以为意,又笑了笑走回本队,不过倒是惹得宛平县役夫一阵鼓噪,很是为自家青天鸣不平。

  张贵一边摇头一边抓紧机会拍马道:“那边尤县尊的风度与大老爷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方应物哑然失笑,“吾辈得了便宜就不要卖乖了。多多体谅尤大人的心情。”

  话说京城商业繁荣、店铺密布,两个附郭县与别地也有所不同。除去朝廷规定死的各项赋税外,县库入账的活钱也不少。大都来自于这些商家。

  而传统的商业聚集区多在东边大兴县,因为距离运河近,从运河方向入城最方便的城门就是大兴县境内的崇文门。据不完全统计,大兴县商铺数量是宛平县的两倍,占据京城的三分之二。

  但方应物执掌宛平县印以来,这两三年时间宛平县却逆势而上,逐渐拉平了与大兴县的差距。目前宛平县商铺数量与大兴县已经基本相当,甚至有超越苗头。

  究其原因,一是方知县有本事从朝廷要来“低税率”特殊政策。税率低当然就比较吸引商家,起码表明了一种重商的态度。

  二是达官贵人多住在西城,方知县凭借此优势大举建设大规模集市招徕商户,吸引了从东边商家不惜多走六里路,从宣武门入城;

  三是方知县官声刚正,能扛住不少朝廷各衙门的胡乱摊派,商铺开在宛平县比较有安全感。

  总体盘子就这么大,宛平这边吃得多了,大兴县就吃得少了。这一年来县里小金库收入锐减,叫大兴县的尤知县极其不满。

  特别是尤知县原本筹划用这两年时间,大举翻修朝阳门内外、崇文门内外四条大街,作为展示自己的政绩工程。

  结果因为县库现钱减少。最终只能开工修半条,气得尤大人向朝廷告了隔壁某知县一状,但也没什么回响。

  最让尤知县愤怒的是。方应物听说了他的工程筹划,居然依葫芦画瓢的把工匠挖走了。开始动手翻修皇城西大、小时雍坊一带的街道胡同。

  这里是朝臣、显贵密集居住的高档坊区,方应物在这里修路很讨巧。把泥泞烂土路换成了干净整洁的石板路,博来不少口碑

  有此种种前因,尤大人见了方应物,能给好脸色才叫奇怪,方应物也就“大度”的不计较了!

  不多时,从西安门里出来几位内监,其中一个朝着方应物走来,比划着吩咐道:“以西安门外大街、西安门、太液池玉河桥一线为界,皇城内外北边归你们宛平清扫,南边归大兴清扫。切记,尔等官民不得逾越宫城墙外夹道一步!”

  方应物尚未答话,总班头张贵迅速凑到方应物耳边低声道:“这样安排是坑我们!前些年时小的为清扫积雪来过一次,记得西皇城里,各仓库、校场、经局厂、还有大部分殿宇都在北半边,南边则空旷的很。

  若按照南北分界,我们宛平县役夫的活计要超过大兴县很多,因而小的认为如此划界绝不公正!”

  方应物看了看张贵,又看了看眼前交待任务的内监,微微叹口气,领了任务道:“本官知道了。”

  那内监见方应物无异议,便转身离开。张贵不甘心的对方应物说:“绝对是大兴县那边捣鬼!”

  方应物摆摆手:“多做点就多做点,总归是为皇家效力,不必斤斤计较了!”

  说完这句话,方应物陡然觉得自己境界很高很高,若跟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伎俩较劲,认真就输了。反正又不用自己动手干活,辛苦的都是别人,自己看着就好

  闲话不提,却说役夫在一干内监和亲军的监视下进了西安门,然后便有一大群内监在里面候着,负责指路、带路,此外还有一队队的官军来回巡逻,以防生变。

  方应物将现场调度杂务交给了县衙总班头张贵,然后自己当了甩手知县。却说着皇城之内大部分地方没什么好景看,建筑都是各太监衙门,比壮观的宫城里差得远,比外面民间相比无非是道路齐整些。

  方应物漫步向西,不知不觉走到了太液池边,这一带就是历史上颇有名气的西苑了,首屈一指的皇家景区。只是现在还没有正德皇帝的豹房,也没有嘉靖天子的玉熙宫。

  方大知县不辞辛苦的带队前来,一大半心思是想进来看看这西苑和太液池。站在两片海子中央的玉河桥头,距离宫墙便近在咫尺了,向水面看去,薄雾茫茫无边无际,这样大的水面在京城别无分号;再看岸边,一排排玉树琼枝绵延到远处视野尽头,深沉辽阔。

  作为一个文化人,触景怎可无诗?方应物闲着也是闲着,胡乱念了几首,不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还是算了。

  不过刚刚过了一把风雅瘾头,方应物耳朵里便听到有个女子嗤笑一声,“矫揉做作,不知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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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章 是人是鬼?

  矫揉做作,不知所谓?方应物听到这句凭空飞来的贬低,略微不快。

  自从穿越以来,方应物虽然在诗词方便不算高调,多是应酬时抄改几首。但一般情况下选的还算精妙,大都会赢得满堂喝彩,只有在榆林那次才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这次他方应物只是自得其乐,并没有刻意雕琢显摆,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跳出来贬低他!

  带着点脾气,方应物顺着声音低头望去,却发现在桥头下面的岸边上,孤单单的立着个窈窕颀长的身影。

  又细看几眼,却见这此人裹着白色的素旧斗篷,头顶罩着兜帽,浑身色调与白茫茫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难怪自己一时不察没注意到。

  听声音应该是个女子,宫中能有什么样的女子独身出现在这里?方应物想到这点,便疑惑万分。

  但是有一点,宫里的女人从理论上不是属于皇帝的就是属于皇帝他爹的,还是小心为上。所以方应物并没有冒失的下去靠近她,仍旧在桥上问道:“请问眼前乃何人也?可否有需要本官协助之处?”

  那女子对方应物的话置若罔闻,并没有回头,依然直挺挺的立在岸边,仿佛正在遥望水面。隔着两丈远,方应物都能感受到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清冷之气,与眼前景色简直太融合了!

  考虑再三,方应物决定不招惹她了。行走江湖,但凡遇到老幼妇残。都要加倍小心,作为一个境界逐渐提高的人。被女流之辈贬低就贬低罢,何必在口头上较真。

  方应物决定就此抽身离开,远离“是非之地”。他下了桥才走几步,忽然眼角瞥见那女子朝着前方迈了几步,站在了岸上边缘,再向前就要掉进水里了。

  如今才是初冬,虽骤然下了大雪,但水面尚未冻结实。一个大活人掉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方大知县忽然打了个激灵,从刚才觉得这女子死气沉沉毫无生气,难道她站在水边是为了跳水自尽?他越想越觉得可疑,如今正是雪后光景,岸边十分滑溜,若非不在意自己死活。谁会站在紧靠水面的岸边?

  想至此处,方应物觉得不好离去了,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跳水自尽。再说......

  方应物又心虚的看了不远处几眼,有十几个役夫正在道边清理积雪,他们肯定能看到自己从玉河桥这边走过来。若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不明女子在玉河桥下自尽事件。宫廷必然会严厉追查,那就是个有嘴也不好说清楚的麻烦事,后果难料得很!

  只是想到这玉河桥上装一装风雅,出去后成为炫耀的谈资,怎么还能惹上了莫名其妙的麻烦?

  方大知县心里连连暗叹自己不幸。苦着脸轻轻走到桥下,柔声对那女子叫道:“这位......姐姐。那边危险得很,还请保重贵体,远离岸边才是。”

  那女子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方应物一眼,冷冷的回应道:“你觉得我会投水?”

  趁着对方回头的工夫,方应物看到了她掩映在兜帽下的容貌,这声姐姐叫的不亏,虽然看不出多大岁数,但总该有三十上下。不过这女子长相称得上冰肌玉骨气质高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隐隐有憔悴之色,但也增添了几分“病西施”的风采。

  看完相貌,方应物又将眼光盯住了这女子的腿部。她就站在岸涯的最边缘,裙裾被风吹过后甚至有小半幅悬空在水面上,实在是太危险了,稍微晃一晃就可能会跌落到水里!

  如此方应物心里颤颤的答道:“无论如何,姐姐所立之处实在危悬,不如后撤几步安稳。”

  “我之死活,与你何干?”那女子毫不领情的说。

  这口风委实有不小怨气......方应物刚才还以为她是偷偷溜出来玩耍的宫女,但见了面后便能分辨出,此女的气质绝对不像是宫女。现在再看来,难道是心怀哀怨、满腹牢骚的冷宫妃嫔?

  可是也有很大疑点,妃嫔即便是被打入冷宫那也该住在皇宫里。西苑此地虽在皇城里,但却在宫城之外,宫禁规矩森严,妃嫔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宫?

  其次,无论是多么冷门的妃嫔,身边肯定有不止一个太监、宫女侍候,此女若是妃嫔,怎么可能独自出现在此地?

  方应物一边想着,一边又苦口婆心的劝道:“无论死活与别人有没有干系,姐姐你总该爱惜自己,再想想家人亲眷,总不该拿自己的死活不当成事。”

  那女子冷笑一声,刻薄的讽刺道:“你这小哥儿,岁数不大确装什么老熟?你能懂得什么?用得着你来劝我?”

  这话听在耳朵里,实在叫堂堂的方青天方大知县不顺耳,这一年来习惯了被人当成大老爷,哪里听过这种话?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女人也太愤世嫉俗了点!

  不过那女子说这话时,倒是挪动脚步离开了岸边,方应物便松了一口气,她可别真想不开在自己面前跳水。

  口头上吃亏就吃亏罢,常言道吃亏是福,宫里的女人惹不起,若是冷宫里的怨妇更惹不起。很有境界的方应物便抱拳道:“那么是在下唐突了,就此告辞!”

  那女子却又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附庸风雅?”

  只要她不自杀就行了,方应物没兴趣与一个深宫怨妇闲聊谈心,所以转身就走。

  不过方应物才走了两步,却又听到那女子在身后道:“看你这模样有几分得势,莫非是宫里新近起来的太监?”

  方应物愤怒的重新转回身子,指着自己的短髯道:“太监有这个?”

  那女子轻蔑的说:“听说有些不成器的读书人,二三十岁了一事无成,便妄图走终南捷径,狠心阉了身子进宫。这样状况也可能会留着须髯,就如你这般......”

  方应物无可奈何的相告道:“本官乃宛平县知县,今日奉诏率领民役入西安门清扫积雪,绝非宫中太监。”

  那女子先微微愣了愣,随后答话道:“你的岁数也不过双十而已,如此年纪就能被任用为极为要害的京县知县?我看这大明朝,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方应物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三尺,产生了一种冲动,刚才还不如主动推这女子跳水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小命!

  此时却见那女子貌似为自己的尖酸刻薄后悔了,幽幽的叹口气道:“二十年来头一次与宫外人说话,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宽谅。”

  方应物又不爽了,自己已经亮明了身份,就是当红的宠妃见到自己,也得尊称一声方大人或者方知县!这女子却一口一个小哥儿,完全把自己当小朋友看,就凭她这岁数想倚老卖老还早罢?

  但方应物吐槽完后,猛然觉察到一个关键词:二十年。听她这口气,应该是二十年前遭遇的变故。

  二十年前是什么时候?今年是成化十九年,二十年前就是先帝驾崩、今上登基的年份,也就是天顺八年!

  难道这女子是先帝英宗皇帝的妃子,所以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就独守深宫了?可是看她这二十大几三十来岁又不像......如果是老太妃,绝不该如此年轻!

  方应物忽然想起大明朝中前期有妃嫔殉葬的习俗,忍不住猛然倒退几大步,睁圆了眼睛指着面前女子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鬼,为何不去追随先皇于地下?”

  方应物想到的可能性是,二十年前这名妃子被殉葬了,但阴魂不散徘徊在宫禁之间,今天恰好显身于此......所以仍然保持着看起来还算年轻的容颜。

  而且这也能解释她为何独身在此,左右没有太监宫女服侍,更能解释她为何不在意生死,不害怕掉进水里。

  方应物本来是不信鬼神的,但今天这女子的种种状况,除了鬼神没法解释。那女子被方应物的想象力震到瞠目结舌,冷漠面容上开始出现了几丝光芒。

  片刻过后,女人的脸庞像是冰冻裂开了,绽放出耀眼夺目的笑容。一开始是捂着嘴咯咯直笑,其后是擦着眼泪笑,最后忍无可忍,蹲下了腰身捧腹大笑。

  不知为何,方应物觉得很赏心悦目,一个本来毫无生机的美人忽然变得生机勃勃,景象还是很令人愉悦的。

  又过了一会儿,这女子重新站直了身子,优雅的掠了掠鬓边乱发,自我介绍道:“小哥儿不必多想,本宫是人非鬼,乃宫禁废人一名,久居西苑偏室,贱名无足挂齿。”

  宫禁废人?久居西苑?方应物纳闷了,妃嫔就算被打入冷宫那也是住在宫中,不可能搬到宫外居住,这女子到底为什么如此特殊?

  但顺着废人和西苑两个关键地方想下去,方应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更加吃惊,急急开口问道:“莫非是吴皇后?”

  那女子的脸色再次板起来,好似涂上了一层冰霜,双目神采也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小哥儿请慎言,皇后两字已经是前尘往事,休要再提,现在此地只有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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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一章 前倨后恭

  听到对方承认,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是废后吴氏!这女子在历史上绝对是个很奇葩的存在,若说成化朝令人瞠目结舌的奇人异事很多,这吴废后就是当中的一个!

  这吴废后出身于天子亲军一个武官家庭,自幼多才多艺聪明美貌,天顺七年时选秀入宫,成为太子妃候选人。但还没来得及大婚,先皇英宗驾崩,太子朱见深即位。

  按照英宗皇帝遗诏,新皇朱见深在天顺八年国丧期间举行了大婚,十几岁 的少女吴氏成为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

  然而才过一个月,天子朱见深突然下诏废后。也就是说,这吴氏才当了一个月皇后,就被废除了。当时中外震惊,只是宫闱之事诡秘莫闻,大臣也不清楚宫中发生了什么。

  不过皇后就是被废除,那也不可能放出去另行嫁人,但又不适合继续留在宫中。所以废后吴氏被移居西宫,也就是宫城外的西苑。

  后来时间长了,一些秘闻渐渐流传了出来。据说当时后宫万氏极为得宠,不将吴皇后放在眼里,而那时吴皇后年少气盛又心高气傲,哪能容忍万氏这个老女人挑战自己?

  于是吴皇后依靠六宫之主的权威强行杖责了万氏,从而触怒天子,导致废后惨剧发生。

  不过如果以为吴废后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那就大错特错了。后来万贵妃专擅后宫,天子却一直无后。据说是因为万贵妃一直逼迫有孕在身的宫女妃嫔堕胎,但万贵妃自己的儿子死掉后却始终再也生不出来。

  而有个管仓库的宫女纪氏偷偷为天子生下了一个皇子,是当时大内唯一独苗,但宫女实在没有能力养活儿子,也不敢公开。

  这时候,住在附近的吴废后将这皇子接到自己房中,偷偷抚养五六年,直到成化十一年才得以大白天下。这个皇子就是现今的东宫太子朱佑樘。用这种方式,吴废后完成了向万贵妃的复仇。

  把来龙去脉想清楚,方应物顿时如同醍醐灌顶,刚才产生的许许多多疑惑全都解答出来了。

  难怪此女身上死气沉沉,一个女人经历过二十年前那样的惨痛遭遇,又要永远被关在西苑,那活着确实没多大意思了,苟延残喘而已。

  也难怪她口气很怪异,本来天生就有傲性。不然当初也不会忍不了万贵妃,又好歹也是曾经母仪天下的人物,对自己一口一个小哥儿也算过得去。

  也难怪她如此愤世嫉俗。当年一个十几岁才貌双全、京城选秀能进前三名的人物。才当了一个月皇后,只因为得罪了一个老女人便被凉薄寡情的丈夫直接赶出家门。然后自己一辈子就住在西苑,父兄被发配戍边,若不变得愤世嫉俗才叫奇怪。

  也难怪能独自一人在这里,她身边肯定也有一两个宫女,但二十年下来大概也没那么严格的规矩了。自己单独出来走一走很正常。

  也难怪看起来年轻,生得美貌再加上起居安静、闲杂事少的好好保养,望之如三十许人也不算稀罕。

  好罢,而且方应物更懂了,难怪这吴氏一个月就被废......就她这种性格。当时又是十几岁缺乏世事经验的少女,宫中又是天下人性最复杂的地方。她能混下去才见鬼。

  闲话不提,却说吴废后自称二十年来头一次与宫外人说话,这倒也是实情。不过在亮明了彼此身份后,吴废后忽然感到索然无趣、意兴阑珊了。

  没意思,很没意思......她也不说什么告别之言,径自转过身子慢慢悠悠的沿着岸边走开。

  方应物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今天能偶然遇见吴废后,也许是自己的机缘。

  要说方应物目前最头疼的问题,大概就是汪芷的未来。方应物对自己的未来倒是不太担心的,混不好也就是当一辈子中低级官员,但汪芷的未来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

  现在汪芷是万贵妃的贴心人和爪牙,那么将来太子登基之后会如何?太子朱佑樘与万贵妃仇隙很大,汪芷现在跳得越欢,只怕将来死的也就越快。但偏偏汪芷又没有别的选择,于情于理她根本不可能违逆万贵妃的意志。

  方应物纵然身为先知,对此也一筹莫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刚才忽然想到,可否通过面前这位废皇后转圜一二?

  要知道,吴废后对太子朱佑樘有幼年抚养之恩,虽然帝王心思不同于常人,能感恩到什么地步很难说,但无论如何,朱佑樘登基后对吴废后总要承几分情、卖几分面子。

  只要汪芷这几年不过于作死,等到宝座易主时候,若能让吴废后出面帮汪芷说几句情,那么新天子起码不会对汪芷痛下死手了罢。

  总而言之,吴废后真有可能是解开这把锁的钥匙,只看他方应物有没有本事用上了......

  眼瞅着吴废后转身要走,方应物急着轻轻叫了一声:“娘娘请留步!”

  心已经重新冷下来的吴废后又一次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到呼唤,仍然静静的向前走。

  方应物左顾右看,确定近处无外人,一咬牙放下了清流青天的架子,厚着脸皮追上吴废后,并问道:“敢问娘娘,有个叫汪直的得势太监,出自奸妃万氏身边,娘娘你见到过否?”

  吴废后沉默不语,但方应物死追着不放。俗语好女怕男缠,吴废后万般无奈只得答道:“不要称我为娘娘!那个叫汪直的听说过,但没见过。”

  方应物便放了心,怕就怕汪芷飞扬跋扈时连这吴废后也深深得罪过,那就彻底没戏了。

  他正琢磨下一步应该怎么开口,吴废后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此时方应物正在后面低头沉思,一时不防直直的冲了上去,险些一头撞上凤躯。

  幸亏方大知县年轻灵活,在距离吴废后还有一根手指头宽时死死的刹住了身子,并拼命的把头向后抬起,不过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气息挠到了自己脸上......

  方应物瞪着无辜的眼神不知道怎么解释,吴废后脸色变了又变,连退数步斥道:“尔前倨后恭无礼之极!有何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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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二章 有缘再见

  这吴废后一声喝问,直接点破了方应物“有求”的心思,断了方应物想委婉旁敲侧击的念头,倒叫方应物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好。

  毕竟两人素无交情又才认识一刻钟,也没有中间人说合,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好张嘴求人?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应物讪讪一笑,亦很直白的说:“听闻娘娘于东宫有恩,特意冒昧讨个人情,若他年东宫践祚,要托娘娘说几句情。”

  吴废后似乎顾左右而言它的答道:“我二十年未曾听到过外界新诗词,方才看你吟诗作词,年纪轻轻又能高中进士,想必也是腹有诗书之人。可否有能让我感怀的佳作诵来?”

  方应物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听到他人请托时,反应不出两种:要么是或直接或婉言拒绝,要么是提出条件讨价还价——对此方应物都有了应对腹案。

  但吴废后叫自己吟诗诵词是哪门子反应?这想法思路有点不同寻常?方应物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上辈子常见的词来——女文青。二十年前她在宫里被人废掉,果然不是没原因的......

  而且别的女人提出这种要求好应付,悲春伤秋、凄婉哀怨的诗词多了,挑几首出来打动人心不难。但有过吴废后这种极端经历的女人,春花秋月都是扯淡了,什么诗词才能让她动心?

  刚才自己自娱自乐时,念的两首不错的抒情诗都被她嗤之以鼻了,可见其人情感神经绝不同于常人。

  想来想去。方应物却想到一个,开口试探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吴废后蹙起了眉头,只觉得这几句粗糙不堪,还以为是方应物故意戏弄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方应物加快了语速,急急忙忙的继续吟诵道:“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最后这两句刚从方应物口中吟出来,吴废后仿佛如雷贯耳,惊得呆呆立住。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正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万千种滋味像巨石一般,砸进了心中死水。激起了飞扬的浪花!

  二十年前,她选为正宫皇后母仪天下,父亲入了都督府,舅舅是握有兵权的怀远侯。兄长也受到优厚封赏,吴家一时间繁华似锦、盛世如花。

  谁料到才过一个月便深宫遭变,自己被废。父兄发配远戍生死不知,弟弟流落在外音讯全无。只一个月时间。就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二十年过去,京城中大概已经没有吴家了。岂不正应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前皇后吴氏立在雪地里四顾茫然,下意识喃喃复述起前头几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父亲、兄长、天子、纪氏、太子、万贵妃,一个个影像宛如走马灯一般,挨个从她面前闪过。

  方应物悄悄从后面绕到侧边,抬头看向吴废后,却发现滚滚热泪像是泉水一样,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冲刷了瓜子粉脸,打湿了兜帽毛边。

  方应物下意识伸出手去,可是才伸到一半便猛然缩了回去。他心里连连暗骂自己失态,她可不是一般身份,自己是没资格碰到的!

  不过确实是个可怜人!方应物同情之余,不禁忧心忡忡的想道,雪后天寒地冻的,她立在外面迎风哗哗流泪,身子能受得了么?万一因此病出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可就亏大了......

  不过吴废后很快用袖子点了点脸面,又淡淡的扫了方应物一眼,“不知你有何请托,若下次有缘再见,或可聆听一二。”

  下次有缘再见?这是什么哑谜?方应物无语了,这又是文青病犯了罢!她以为此地是自己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西苑虽然不是皇宫里,但也在皇城之内,靠近宫城,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更没法进来就肯定能见到她!只有上辈子时空的青春偶像剧里才有这种巧合!

  方应物正要继续纠缠,却见从远处有个宫女小跑过来,边跑边呼叫着什么,吴氏便迎着宫女走过去了。

  有了外人在场,方应物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吴废后离开,并消失在一排玉树琼枝之后。

  他忍不住捶胸顿足追悔莫及,自己刚才实在是浪费时间!简直脑子抽风才会陪着大龄女文青玩诗词游戏啊,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不就得了?

  方应物越想越连连懊恼,自己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莫非是因为可怜她所以不忍心拒绝?

  至于下次有缘再见,那真是见鬼,难道自己回去后要天天祈祷再下一场大雪,然后再次进来扫雪么?

  怅然若失,后悔无用,方应物离开了太液池岸边,在西皇城里转悠起来,对扫雪役夫进行巡视和督工。正走着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打起来也,打起来也!”

  方应物皱着眉头,转过前方墙角,望见不远处大道边上人声鼎沸,数十人各持工具战成一团,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参与殴斗的人里,看得出有衙役有役夫。其中有一些人影很眼熟,貌似是县衙里的衙役,而对方那边都很眼生,但也有像是衙役的,那么肯定是大兴县的人。

  所以方大知县瞬间明白了大半事情,肯定是本县人与大兴县人打起来了,原因八成还是因为扫雪的问题。

  无论谁是谁非,在皇城里引发骚乱群殴,这乐子可真大了,特别是双方都是奉诏进来扫雪的......方大知县不禁头疼不已,难道今天的黄历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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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三章 陷害

  方应物正惊愕时,战团却又扩大了,参与殴斗的人员从数十人变成了一百多人。当然这不是好事,人数越多越糟糕,性质越严重......

  方应物高声喝了几句,但毫无效果。此后几声凄厉的竹哨声响起,一队队的官军出现在周围,开始努力控制场面。

  宛平县县衙总班头张贵悄悄出现在方大知县身边,低声禀报道:“小的方才看得分明,大兴县那边殊为可恶,主动找我们寻衅。

  我们这边本来就因为活计安排不公而不顺心,这下更是气不过,一来二去吵完就动手了,小的喝令几声但实在拦不住群情愤激。”

  方应物疑惑的问道:“是他们主动挑事?你没有说谎?”

  确实不能不让方应物怀疑,那大兴县的人已经是占了便宜在先,为什么还要向宛平县这边挑衅?如果说是宛平人因为活计安排不公,向大兴县那边挑衅还说得过去。

  张贵赌咒发誓道:“小的焉敢欺瞒大老爷!”

  大兴县知县尤大人也匆匆忙忙的赶到了现场,很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指着方应物叫道:“方应物!贵县胆敢在皇城内肇事,未免欺人太甚!”

  尤知县这个说法,好像与张班头所言南辕北辙,方应物虽然没有答话,但颇为玩味的看了尤知县一眼。

  正当这时,几队官军在外围紧紧圈住了群殴众人,然后又有两队官军进入殴斗现场。连打带骂的终于将事态遏制住了。但仍然造成了若干损失,例如砸烂了几个用来蓄水的大缸。

  话说大批民众进皇城或者宫城扫雪,东厂肯定是要派出大批人员来现场监视的。但除了东厂人物监视之外,具体管理上还是“属地负责”制,在哪个太监衙门附近,便由哪个太监衙门负责管理。

  这附近最大的太监衙门是司礼监经厂,所以扫雪的事情便由司礼监经厂提督太监总负其责。却说这经厂提督太监名唤牛用,正在厂内喝茶时听到出了事。牛公公便起身来到厂外人群这里。

  入目只见两边打得难分难解,所殃及地方一片狼藉,牛公公登时勃然大怒!

  两边人群自然有官军去镇压,牛公公便来到两位知县面前,严厉呵斥道:“你们两县好大的狗胆!竟然在皇城内群相斗殴,我看你们两位大人的官儿都不想做了!”

  尤知县连忙上前喊冤叫屈,絮絮叨叨的将责任都推到宛平县这边。随即牛公公口气一转,又对方应物喝道:“方大人!你管教不严,致使皇城骚乱。只怕已经惊了圣驾,该当何罪?我是做不了主,上奏皇爷等候圣裁罢!”

  皇城是里是什么地方?百余人在此斗殴骚乱。这绝对是个很严重的事情。而且是很“政治”的事情,牛太监说惊扰圣驾倒也不是虚言。

  总而言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方应物怎肯认下这个责任?开口辩驳道:“牛公公刚刚到此,尚未问得周全,便认定是本官之责。这未免也太轻率武断了些!还请牛公公再细细明察!”

  牛公公冷哼一声,“方大人,这活计总是分不匀的,你们两家肯有轻有重,这次就算贵县吃了些亏。为何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顾全大局?但贵县役夫若借此生事,那就酿成大错了!”

  随即不再理睬反应物。这态度表明他已经认定责任在方应物身上了。见此方应物皱起眉头,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尤知县和牛太监很像是是一唱一和。

  或者说,很像是事先排演好的一样,一个上前恶人先告状,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三言两语责任推在自己身上。甚至连动机都帮自己这边找好了,无非就是宛平县众人因为被分配到的任务太重,所以心怀不满寻衅滋事掀起了骚乱。

  要说尤知县与牛太监之间没有默契,方应物不相信。牛太监是此地总负责人,又是内监宦官,当然掌握了向天子奏报的权力,皇城里的事情还轮不到外臣说话。

  而且可以肯定,就是打御前官司,天子大概也更相信牛公公这样的太监,更何况自己这边很有“动机”。

  想至此处,方应物猛然警醒过来,难道这起斗殴骚乱,也是有人事先计划好的,专门挖个坑等自己跳下来?

  越想越有可能,不然大兴县人在已经占了便宜的情况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想宛平县人挑事?然后直接倒打一耙,反而声称是宛平县人先滋事,结果被牛公公采信了。

  前前后后一环扣一环,不可能没有事先安排,如果要找最大嫌疑人,那八成就是眼前的尤知县了!

  莫非因为这两年自己与他为争夺政绩而生了龃龉,他气不过便勾结了牛太监设计出这一幕来陷害自己?

  当方应物沉思时,尤知县抓紧时机,连连奉承牛太监:“牛公公明察秋毫、洞鉴烛照、明辨是非,本官感激不尽!”

  牛公公欣然受之,同时对官军吩咐道:“我要进宫向皇爷奏报此事,尔等再次看押参与斗殴人员,谁也不得擅离,若有违抗格杀勿论!”然后又对两知县道:“请来圣裁之前,请两位大人在此等候,也不得离开!”

  方应物暂时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目送牛太监离去,并越过了玉河桥,向宫城西华门而去。

  收回目光后,方应物转向尤知县问道:“尤大人好手段!本官确实想不到尤大人竟然在此设计陷害!可即便报复了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场打成一锅粥,早没了真相了,谁能查出到底是哪边先挑衅?尤知县面色略显得意,但口风一丝也不露:“方大人说些什么,本官驽钝,实在听不懂......不过多说无益,方大人也不要胡猜乱想了,还是等待结果罢。”

  这两年方应物也是注意修身养性,自诩“境界”有所提高。抱着这种心态,他对尤知县一边在心里极度鄙夷,一边极力保持着大度雍容风范,说白了就是“大人不计小人过”或者“和蠢货计较不过来”。

  但方大知县却没想到,这姓尤的竟然在意想不到之处很小人的算计了他一把,甚至还有可能是损人不利己的算计。而且急切之间,他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来应对,简直令人堵心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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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六十四章 打不还手

  方应物以为大兴的尤知县心怀怨恨便存心报复,为的就是出一口气,其实并非完全如此。正如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主要缘故在于,尤知县最近得知了一个还算准确的小道消息,京师顺天府治中聂大人因为年事已高,将在过完年后致仕归养。

  顺天府衙门的重要性不待多言,在京师里尊贵程度大概仅次于内廷、词林、部院、科道。而治中是顺天府里的重要佐贰官,品级为正五品,地位只略低于六部郎中,比两个附郭县知县要高,并享有分厅判事的权利。

  由于治中的主要职责是京师地区若干县、卫官员考核、驿递事务以及商铺铺银的收取,一般都是要选熟悉京师事务的人担任。按着惯例,出现空缺后常常从宛平、大兴两个附郭县里提拔一个。

  也就是说,如果聂治中致仕了,朝廷就要从宛平县方应物和大兴县尤大人两人中选出一个,提拔为正五品顺天府治中。

  比起才干和政绩,尤大人知道自己实在远不如方应物,但他又舍不得这次升官的机会——从京县知县变为治中,那可是一步大跨越,不得不想点盘外招出来......

  今天若是能叫方应物背上一个天子亲自责罚的处分,那么在影响消除之前,方应物是别想力争上游了。

  闲话不提,却说小人得逞的嘴脸很令人作呕。方应物实在懒得再看,便侧过头去,心里忍不住唉声叹气。

  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却不料被一个浑不相干的小破知县绊了一跤,实在是叫方大人情何以堪。

  本来明年春天就是自己任满时候,又遇到刘棉花携刘府小娘子回京。凭借现有政绩,实现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不成问题。

  在这节骨眼上。若天子降了责罚下来,那升职加薪肯定要成泡影了。即便还能迎娶白富美,但在这种氛围下总归不够爽。

  情况再严重点,从宛平知县调到一个更边缘的位置也不是没可能。京县知县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弹压地方、稳定京城地面,若京县知县连辖下百姓都控制不住,导致在皇城斗殴骚乱,那还要这个知县作甚?

  大意啊大意,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无用,只能面对现实了......其实方应物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这个法子实在有点“绝”。他一直在纠结用还是不用。

  向来杀伐果断的方大知县难得犹豫了。正在天人交战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几声轻笑,举目看去原来尤大人发出来的。

  登时方应物目露凶光,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稳稳的走到尤知县面前,面对面盯着尤知县看。

  尤知县被方应物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开口道:“方大人还有话要说?”

  方应物点点头,但之后却没说话。一阵寒风吹过,方应物忽的扬起手臂,闪电般向着尤知县招呼过去。

  啪!尤知县猝不及防,意识上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但周围众人看得一清二楚,方应物竟然直接给了尤大人一个耳光!

  谁都看得出来。方应物那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耳光,尤知县的老脸上立刻现出红通通的掌印!

  尤知县捂住右脸,头脑一时间懵住了,根本就没料到,方应物这个后辈人物竟然跑过来直接给他耳光!

  方应物仿佛很好奇的观望了一下,见尤大人没有什么反应,便又重新抬起手来。啪!尤知县的左脸上立刻也现出红通通的掌印,在寒风中尤其刺眼。

  好一番干脆利落的左右开弓,周围人全都惊呆了,方知县扇了尤知县耳光,这是什么事情?

  但当事人尤知县却反映了过来,气得眼眶欲裂、胡须乱颤、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上前扯住方应物的领口,暴喝道:“小畜生!胆敢若此!”

  方应物主动凑过去,低声道:“老匹夫,小爷就在这里站着不动,不服气就打回来,只怕你没卵子!”

  “混账东西!你真当老夫怕了你么!”尤知县被撩拨火冒三丈,伸出手就要厮打。

  但在最后关头,尤知县忽然停住了动作,放开了方应物。他突然意识到,方应物一反常态绝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是想把水搅浑了!

  自己已经胜券在握,静等最终结果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入了方应物的圈套?悬崖勒马,要忍、忍、忍,不能因小失大!

  所以尤大人深呼吸三口气,转过身去,不欲再与方应物纠缠。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挨两个耳光又算得了什么!

  方应物却不依不饶的纠缠不放,扯住尤知县喝问道:“尤大人为何不敢还手?为何不敢理直气壮的怒斥本官?莫非是做下了见不得人之事,所以心虚了?那经厂提督太监是不是与你狼狈为奸?”

  尤大人任凭方应物嘲讽诋毁,就是闭口不答,摆明了就是要八风不动,与方应物耗着。方知县勃然大怒,狠狠地飞起脚蹬向尤知县,直接把尤知县踢倒在雪堆里了。

  此时所有衙役、役夫都由官军看押着,只有方应物和尤知县两个官员是自由身,所以他们两个动起手来没人拦着,别人都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

  连官军和太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两位官老爷了,在一边瞠目结舌的看着两个“斯文人”上演全武行。

  尤知县的愤怒再次突破了天际,一个弓身从雪地上弹起,势若疯虎的向方应物飞扑过去。

  “来得好!”方应物喝彩一声,不躲不闪,任由尤知县扑过来厮打自己,“你我在都察院里见罢!”

  尤知县听到这句,灵光狂闪,原来方应物打得这个主意!若官员互殴,那就不同于百姓打架,可以不问当事人随便处理。参与互殴的官员要么到都察院里接受审查,要么就是打御前官司。

  到时候,方应物就有了巧舌如簧的说话机会了,也有发动关系网的机会了!不像现在,他只能任由牛太监去添油加醋,而他自己却是瓮中之鳖束手无策。

  方应物这一招就是死里求生、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得不这样!但他尤大人却不值得如此,不能拿穿鞋的去拼光脚的!

  想透了后,尤大人硬生生的在空中扭住了身子,略微停滞了一下,便扑通一声掉在了两人中间地面上。

  说不还手就是不还手,今天他就是被方应物打死在这里,也不能还手!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他要超越韩信、超越自我!

  方应物轻轻地自抽一个嘴巴,自己真是多嘴啊,稍不留意漏了口风就让尤知县醒悟过来了。

  现在时不我待,没有互殴也要制造互殴,他就不信尤知县能忍到底!如此方应物便跳了起来,正要上前继续动手时,却见远方有人高呼道:“住手!”

  方应物抬眼看了看,原来是牛太监从宫中奏报回来了,难道来不及了么?

  不过牛太监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别人后面,在牛太监的前面还有一个让方应物异常熟悉的身影,前内监几大巨头之一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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