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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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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八章 禀性难移

  三年前,方应物被任命为知县和刘棉花丁忧离京两件事发生的时间间隔很短,说是前后脚也不为过。

  但三年后的现在,方应物已经接受任满考察半个月了,理论上已经守制期满的刘棉花还没有回京......

  这叫方应物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老泰山又搞什么鬼?刘棉花这样的官迷,应该在守制期满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才是,当初他连不想走的念头都出现过。

  刘棉花不回京,方应物就只能先耗着时间,一连过了半个月无事一身轻的日子。趁着大好春光,与两个小妾和儿子连续逛了几个景点。

  就当快耗不下去时,刘棉花终于姗姗来迟。这日方应物从西山回到家,便得了通报,大约明天时间刘棉花将抵达京师。

  从东南方向过来的人大都走运河并从崇文门进京,但刘棉花是保定府人,就在京师南边三百里,走陆路不须通过运河,进城从宣武门更方便。

  所以次日一大早,方应物便和大舅哥来到宣武门外候着。但是像刘棉花这样的内阁大学士永远不缺迎接之人,特别是回朝后极有可能次辅的大学士,所以此时宣武门外不只有方应物一个,其他各色人等起码还有二三十个一起等。

  等到快午时,一支绵长的车队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个管家当头先来到众人面前,抱拳为礼道:“我家老爷多谢诸君远迎,如此盛情便不在此领受了,且先记下姓名一一致书答谢。”

  众人一起谦逊一番,什么礼节不礼节的,内阁大学士的身份自然是说怎样就怎样的。

  方应物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吐槽老泰山居然玩起了深沉低调,难道不该在此高调会见众人,宣布自己王者归来么?

  在管家的示意下,方应物自然没有作鸟兽散。慢慢的跟在刘家车队后面,又不知不觉的混了进去。

  别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方应物总觉得奇奇怪怪的,不知道老泰山要玩什么花样。正琢磨时,冷不丁脑袋又被砸了一下,然后便见一个桃核滴溜溜的在地上滚动。

  方应物愤怒的抬起头,却见一张清新流丽、巧笑嫣然的美人脸儿从前面马车窗口一闪而没。

  但方应物知道。她一定还在缝隙里面偷看,举起两根手指头对着马车晃了晃,然后隐隐约约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阵子欢快的调笑之声。方应物不由的感慨,都过了这么多年,刘家小娘子还是这么顽皮。

  进了城后,车队直奔刘府。早有人提前打扫干净,刘家主人们到了就可以入住。女眷下了车直接去内院安居,方应物则被请到书房去。

  没过多久,刘棉花施施然的进来了,方应物连忙上前行礼,然后打量了几眼,与从前没什么变化。不过若仔细看。老泰山那清瘦的脸庞似乎显得圆润了点,这不由得很让方应物很是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严格按照礼制守孝?

  想是这么想,但口中还是问候说:“多时不见,老泰山清减了!”

  刘吉摆摆手,随口问了几句方应物近况,翁婿两人便寒暄起来。如此过了一刻钟,方应物先忍不住了。开口道:“小婿任期将满,已在都察院考满,即将到吏部铨叙。一时间大有前途莫测之感,老泰山可指点迷津否?”

  方应物这话跟外人说算是很直白,但对熟到什么话都敢议论的刘棉花说,算是较为隐晦了。

  刘吉抚须道:“朝廷自有赏功罚过、奖贤惩恶的法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有什么迷津?”

  方应物愕然,你老人家装什么糊涂?便又道:“小婿与老泰山,皆非吏部天官并非同道中人,其间或可有意想不到变故。”

  “只要你坐得直、行得正。在任时上报社稷、下抚黎庶,退省时问心无愧,何愁没有前程?要相信朝廷的公正!”

  今天这老泰山怎么不说正经话?方应物又道:“人世间未免总有不公之事,选官亦是。”

  刘棉花正色道:“那就是你还做得不够好,多多自省!如果为官尽善尽美、无可挑剔、能为百官楷模,又有谁能阻挡的了你的前程?”

  方应物瞠目结舌,这话如果从自己父亲嘴里说出来,那一点也不奇怪,但面前这个张口公正闭口自省的人是老泰山刘棉花,不是自家父亲方清之!

  方应物脑子里迅速回顾了一遍史书,突然有所醒悟。史书上记载,刘棉花当政后期,确实出现过摇身一变假装痛改前非的奇怪现象。

  从这次情况来看,老泰山远离庙堂三年,别人对他的印象大概会变得略微生疏,难道老泰山想利用这个时机,重塑自己的形象?

  但是以自己对刘棉花的了解,以及史书记载,他方应物可以断言,这老泰山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别人一样看得透。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老泰山本性就是那样,装又能装到什么地步?以老泰山对人性和世事的洞彻,怎么会犯这种糊涂?不过方应物本着“刘棉花不会犯错”的思路去想,顿时又豁然开朗了......

  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内阁里面都是烂人,自己这老泰山只要成为看起来不那么烂的一个,便足以赢得一部分非极端清流的支持。

  即便将来出现大变局,内阁也不可能一口气全部换人,总要有过渡时间和过渡的人,那还是离不了刘棉花。比起毫无节操廉耻的万安和党同伐异过于激烈的刘珝,刘棉花确实显得不那么烂一点。

  刘吉突然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你且安心,以你如今的名声士气,吏部尹旻没那么容易能下决心公然打压你,肯定不至于做得太难看的,老夫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方应物反问道:“如果偏偏就难看了,那又如何是好?”

  刘吉也反问道:“你才二十二岁,忍上几年又如何?你等不起么?就像你当初不拿状元又如何?依老夫看,你并不是担心遭遇太差,而是贪心太盛,总想着得到最好的待遇罢?

  你是不是想借着这次任满升迁机会转回翰林,亦或是科道?三年不见,你修身养性没有半点进步,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世间哪有那么多得陇望蜀的好事!”

  靠,又被看破了!方应物擦擦汗,老泰山不管表面上装不装傻,肚子里的精明还在就好,不然怎么在内阁玩的过别人?

  刘棉花最后提点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即便老夫不言不语,谁又能不知道你是老夫女婿?

  你若是处在劣势,老夫不得不帮腔发话,但你近来正处于优势,老夫何必多嘴发话?有些时候,出言发话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你明白否?现在是他们吏部对你感到棘手,而不该是你自己在这里纠结为难!”

  方应物只能道:“老泰山所言极是,小婿知道了。”

  然后他就此告辞,今天毕竟是来“迎接”的,迎接完毕就算了结,不宜在刘府久留。毕竟刘家还得收拾安置,自己这个还没正式成亲的外人不方便在场。

  不过当方应物离开后,刘吉突然疑惑的自言自语:“刚才好像忘了什么事要说?老了老了,真是不能不服老。”

  方应物离开刘府,走到街上也突然产生疑惑,“方才与老泰山谈话时,似乎忘了谈什么重要事情,怎的又想不起来了?奇哉怪也。”

  其实对于一老一小两个官僚而言,谈论重要的官场事情时,由于身心过于投入,一时间忘了婚姻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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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文选司的死局

  刘吉守制结束回京,算是成化二十年上半年政坛的最大的事情了。天子派了太监到刘府进行慰问,然后刘棉花上疏谢恩。

  其后天子要下诏任用刘棉花为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虚衔尚书),而刘棉花要上疏逊辞,然后天子要再次下诏任用......这都是规定动作,程序总得一步一步走,着急也没用。

  期间方应物也结束了任满考察,所有考语都从都察院转移到了吏部,于是这个号称天下第一知县的小青天正式列入了吏部铨选程序。

  方应物这样一个正六品京县知县虽然是治下民众的父母官,但放在朝廷里级别不算高。四品以下的地方官,从理论上不需要经过天子钦定,吏部就可以直接决升迁去留,知县这种档次的甚至由文选司就可以拟定了。

  但是当方应物的贴黄(履历表)放在文选司案头时,诸位部郎头疼不已,不由得齐齐哀叹一声,拖了半个月,该来的还是来了!

  对文选司诸君来说,方应物这样的奇葩官员简直没法子安排,或者说怎么安排都是错。

  首先,贬谪肯定是不能的,这方应物考语为最上等,如果是偏远外地,那还可以道听途说一把。但方应物这个知县不是外地知县,就在京师当的,当得怎么样有目共睹,从百官到百姓都看在眼里,又哪里能蒙混欺瞒过去?

  考语是最上等,业绩又是人人知道,若还不升反贬,那绝对是昧着良心办事了。朝廷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平白无故贬谪方应物简直就是特大丑闻,闹得凶了,文选司郎中就要先辞职谢罪。

  其次,若平调也说不过去。方应物当初也算是翰林出身,因为忠直被贬为知县。为此得到普遍性的舆论同情。都认为方应物不能就此沉沦,应该早早升迁回来,如此方才是维护正道。

  如果这次只平调不给上升机会,那在舆论中,只怕要被议论成吏部文选司同流合污、不肯帮助清流回归。

  第三,如果文选司给方应物拟定升迁,那也很不恰当。只怕要惹得自家老大不高兴。

  吏部尹尚书已经在吏部作了十年堂官,在吏部是说一不二的大佬。而尹尚书是大学士刘珝的死忠乡党,至于刘珝与方应物的关系,朝廷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在几个月前,方应物借着天变直接废了刘珝的次辅职务!虽然又有方清之出面转圜,让刘珝保住了大学士官职。但刘珝心里不恨方应物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人情因素下,若文选司给方应物安排美好前程,那不是在上司和上司的上司面前自寻死路?

  当然,如果仅仅是在昧着良心迎合上司打压方应物和不昧良心之间选择,那还能算单纯了。无非就是二选一,闭着眼睛咬牙选择其中一种而已。

  但方应物实在是太复杂了,如果昧着良心打压他能获得好处。那狠狠心不要这张脸也就去干了。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即便昧着良心,也未必能讨好。

  方应物的未来岳父是谁?是即将上位的次辅大学士刘吉刘棉花!比万安刘珝都年轻的刘棉花,弄不好迟早当首辅的刘棉花!这背景又岂是好惹的?

  方应物的父亲是谁?是翰林中声望渐起的方清之,才三十七八岁便已经是从五品的词臣,而翰林学士也才正五品而已,官场中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三十七八岁的从五品词臣,名声又相当好。又是东宫侍班,这些光环加起来,意味着方清之就算无功无过熬年头,熬二十年也能熬出个大学士!

  方应物的名气和战斗力怎么样?此人刚中进士时就三下诏狱,上任知县后搞垮了尚铭、废了都御史戴缙,临近卸任时又弹劾掉刘珝的次辅。虽然始终风风雨雨,但还硬是能挺下来。这自身的威慑力已经很强大了。

  他们这些文选司官员的战斗力,难道还能比天子和次辅刘珝更厉害?这回要是让方应物受了委屈,还指不定怎么天翻地覆。

  思来考去,想来想去。文选司诸君终于认识到,方应物问题是一个无解难题,是一个死局。也可以说,他们文选司虽然号称天下第一五品部门,但仍没有资格参与里面的博弈,解决办法只能让上面决定。

  在这四月底五月初的暮春时节,诗家的惜春之情油然而生。方应物这无官无职的待选之身,赋闲在家无事时,看着院中落花顺手写了几首悲春伤情之诗,并打发王英送到刘府去。

  至于是给谁的,当然不言而喻,男女有别不便见面,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沟通一下婚前感情了。

  半日后,王英又拿着诗稿回来了,方应物诧异的问道:“没送出去?刘家小娘子不在府中?”

  王英苦笑着说:“三小姐正在府中,送进去后,她叫婢女传话说,她不喜欢这几首诗,叫老爷你重作!”

  方应物摇摇头,“可惜了,不过也不能白费心思写这几首!你再把诗稿送到何娘子那里去,叫何娘子转交给汪公子!”

  王英疑惑道:“听说那汪公子认字还没我多,哪里懂什么诗词?秋哥儿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

  方应物挥挥手:“汪公子知道该怎么办,有人会欣赏的,你赶紧去罢!”

  王英再次离开后,方应物伸了个懒腰叫上方应石,也出了家门。这么长时间了,吏部那边也没个消息,该去催一催!

  从棋盘街这里绕过皇城,到了吏部大堂,在熙熙攘攘却又谨小慎微的人群里,方应石开出一条路,方应物挤到前面去,拍着桌子对当值书吏问道:“本官在吏部铨叙这么久了,究竟有没有消息?贵部文选司必须给个说法!”

  那书吏本来要勃然大怒,不过看清是方应物后便耐心答道:“此乃上官们的事情,在下哪里知晓?方大人莫要强人所难了。”

  方应物皱眉问道:“文选司邹郎中在否?请通传一下,本官要拜访请教。”那书吏迅速答道:“邹大人告病回家了。”

  方应物又问道:“邹大人不在?那么员外郎顾大人在否?”书吏还是迅速答道:“真巧,顾大人也告病回家了。”

  方应物咬牙道:“那么程主事也告病了?”书吏苦着脸答道:“程主事进宫送贴黄存档去了,今天八成不回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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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九十章 不好的预感......

  方应物与书吏对答时,后面人群一阵惊奇......他们都是各地赴京的待选官吏,谁进了吏部不都得收起官威,低调做人?

  但看到眼前这位年轻人对着堂堂吏部的书吏咄咄逼人,而吏部的老书吏却畏畏缩缩的样子,实在很不可思议。

  “原来那就是方应物,听说此人命硬得很。”

  “是极,去年年尾他和林俊都上疏,结果林俊被下了诏狱并险些被斩首,最后发配到云南去,而方应物却毫发无伤。”

  虽然方应物被身后这群不认识的官员们崇拜着,但作为当事者,方应物仍然无可奈何的闷气。文选司一干官员都躲着他,他总不能死皮赖脸追到家里去纠缠罢?

  而文选司上面管用的就只有尚书,侍郎之类实际权力并不大,那他这样一个知县身份又不好直接去找天官尚书,那也太不知轻重、不自量力、不合官场规矩了。

  所以方应物怏怏而出,站在吏部大门外仰天长叹,转身便去了隔壁户部串门去,因为洪松就在这里。

  今年科举结束后,好友洪松金榜题名不消说,然后就是观政期。而洪松则被分配到户部观政,成为一名光荣的观政进士(高级实习生)。

  方应物既然已经来到吏部,那么顺道去隔壁户部看看好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天色已近傍晚,洪松便从衙署离开。他与方应物来到棋盘街这里,随意找了家酒楼进去喝酒,同时还打发了下人去喊项成贤。

  两人随意说些闲话,洪松不知不觉谈起了在户部所见所闻,不由得感慨道:“户部不愧是六部中第一大的衙门,总领天下钱粮、税务、户籍、田土,官吏之多、事务之浩繁堪为诸衙之最。”

  方应物笑道:“户部多是斤斤计较的账目事务,繁杂或许有之,但有何难哉?”

  洪松正色道:“方贤弟不可轻忽户部琐务,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何况也不是没有难处,譬如当今殷尚书正犯着难!”

  方应物好奇的问道:“殷尚书有何难处?”

  洪松便道:“方贤弟可曾听说过,天下财赋半出东南?这东南就是苏州、松江、常州为首了。去岁苏松发了大水,朝廷虽然减免钱粮数十万,但仍欠了许多。

  况且苏松税赋最重,历年积欠本来就极多,去年又闹了灾,累积到今年只怕又要拖欠不少。苏松乃天下财税根本,一旦连年大量拖欠,国库用度就要不足了,殷尚书焉能不犯难?”

  方应物想了想,“洪兄不想表现一番么?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上疏,奏请朝廷派有力大臣为钦差,驻节吴中督粮,怎么也能多收一点上来,总比坐在户部发愁好!”

  洪松政事经验不足,一时没想到这上头,闻言便道:“这确实也是个主意!朝廷距离苏松远隔数千里,催促钱粮鞭长莫及,若有钦差坐镇便要好许多。

  明曰我便上疏言事!只是这个钦差任务艰巨,弄不好要招来骂名,也不知道要落到哪个人头上去。”

  这差事确实不是好差事,读书人潜意识里都有轻徭薄赋的理念,去负责督粮总有点敲骨吸髓的感觉,

  当然若只有一点不适应感觉无所谓,克服了就是,但最要命的还有两点,一是江南地区文风极盛,读书人极多,又最喜爱议论,去那里催税督粮,对个人名声很没好处。

  二是近年来江南科举渐渐兴盛,缙绅人家很多,盘根错节的都不好惹,去督粮纯粹是得罪人的事情。

  方应物不由得大笑几声:“反正你只管建言献策就行了,反正钦差这种要害差事轮不到你我这样的人来做,管他哪个倒霉蛋撞上此事!”

  两人正议论间,项成贤到了,坐进席位便迫不及待的问道:“选官可有了准头么?”

  方应物唏嘘而叹道:“今天去吏部,依旧茫茫不得知,吾辈宦游之人,总是身不由己,杜工部有诗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项成贤没好气的回应说:“我没问你,你别着急跳出来感慨,你门路硬实又不须我等**心!我问的是洪兄!”

  洪松笑着答道:“为兄不着急,先观政半年再说。不过方贤弟赋闲多时,不知究竟有何打算?”

  方应物想了想,“总这样拖着,简直是叫别人看笑话,小弟我打算向朝廷请三个月假期!今年是商相公七十大寿,正好回乡为商相公祝寿!”

  洪松点点头道:“这样也不错,全了师生之义,到时候还请方贤弟替我送上寿礼。”

  方应物与洪松说了几句,却瞥见项成贤捉耳挠腮,忍不住问道:“你有话要说?”

  项成贤立刻得意洋洋的说:“今天听到消息,我们山西道掌道御史要升迁走了,都察院里意欲叫我接替为掌道御史!”

  掌道御史其实还是御史,品级仍是七品,而且掌道只是都察院里约定俗成的一个称谓。但与普通御史相比,地位可就不一样了,外放升迁也可以直升五品。

  听到项成贤这个好消息,方应物与洪松皆为他高兴,举杯道:“掌道御史是要看名望的,你可要抓住机缘,近曰多卖些力气,多上些奏疏,多议论些朝政,把声势做出来!”

  项成贤拍着**道:“那是!这段时间,我准备一天上一次疏,让更多人知道我项成贤这号人物!”

  三人兴尽而散,到了次曰,洪松没有忘记昨晚所言,开始执笔写人生第一封章疏——奏请朝廷派钦差督粮疏。

  这封奏疏入了内阁,票拟为“下发部议”,又经司礼监批过,到了户部殷尚书手里。

  殷尚书对此自然千肯万肯,在复奏时很详细的写上了自己的意见,“钦差人选,须得择年轻体壮、风节有力,熟悉地方之人。

  年轻体壮方可适应舟车劳顿,熟悉地方才可掌握东南水土人情,风节有力便可一心为公、不畏艰难。”

  复奏之前,殷尚书还将自己的答复给洪松看了看。但洪松看到三个条件时,忽然产生了若干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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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三章 又被钦差坑了!

  方应物心有所思,又与唐广德扯了几句,李知府的轮廓在他心中越来越明显,眉头越皱越紧。

  年事已高,仕进无望,即将致仕,懒于政事,不得罪人,无功无过放在二十一世纪,李府台就是标准的五十九岁干部啊!

  问题是,他方应物还年轻,未来还长,在任上必须要做出点成绩,本年度连正税带补税,至少要保证苏松常三地向京师输送五百万石罢!但钱粮最重的苏州府李知府不积极配合,那就很麻烦了。

  此时,唐广德的儿子唐寅从塾师那里赶过来了。虽然从利益角度,唐家父子对方应物委实没什么用处,但人活着不仅仅只有利益得失。作为一个闯入本时代的穿越客,谁不想见见唐伯虎?

  唐广德连忙将自家儿子叫到方应物身前,先对着方应物说了几句好话,又叮嘱儿子仔细待客,然后又一步三回头的下楼去了。

  方应物目送唐广德离去,然后对站在旁边的唐寅说:“令尊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父亲,为了你费心不小。”

  随后方应物随意发问起来,无非是所读何书?治何经典?又考了几个经义段子,然后出了几个对子。

  其实这都是很套路化的谈话,长辈见到晚辈都是这样的。不过这么一圈问下来,方应物便感到自己像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其实他才比眼前这位少年才子年长七岁啊,方钦差恍惚间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咱这辈子究竟有没有青春期?

  此时的唐寅唐伯虎不过十五岁年纪。冠帽整整齐齐,身上衣衫剪裁得当。他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前。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方应物的考校,没有半点跳脱和不耐。给人的印象颇为老成。

  这一切看在方应物眼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怪异。他脑海中有无数种活跃在电视电影、小说文章里的唐伯虎,但那些唐伯虎形象却根本无法与起眼前这位唐寅重合起来。

  唐伯虎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名人,更成为了一种极其流行的文化符号,身上的性格标签或许是狂放不羁,或许是风流多情,但肯定没有循规蹈矩、一本正经这种词。

  方应物稍有沉默,气氛略冷场,恰好此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方应物抬眼看去。见有两个唱曲的粉头上来招揽生意,皆生有六七分颜色,身段倒也袅娜。

  方应物收回眼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唐寅这边。但却发现,小唐寅的目光也涣散了,虽然脸还朝着自己,但眼角已经偷偷瞥向那两个粉头,充满着好奇与渴望。

  方应物不禁哑然失笑,唐伯虎就是唐伯虎。虽然眼下尚未成熟不够风骚,但心里还是有小闷骚的。

  随即又恶趣味的想,是不是将那两个粉头招过来,好好调教一番小唐伯虎?说不定能提早十几年开发出风流才子的天赋。

  不过方应物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真要这么干了实在误人子弟啊,望子成龙的唐广德员外到时候只怕要找自己拼命。

  最后方应物慈祥的拍了拍唐寅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后生可畏。孺子可教也!本官这些年来也见过一些少年才子,你的天赋无出其右者。本官等着你金榜提名的一天,到时候再为你祝贺!”

  小唐寅激动的说:“小子多谢大人赞誉激励。自当铭记在心,发奋进取!”

  方应物瞧着唐寅那崇敬的眼神,暗暗想道,谁说“王霸之气一放,历史名人纳头便拜当小弟”不科学?如果现在自己要收唐寅当小弟,那绝对是纳头便拜。

  可惜方应物不想找这个麻烦,只在望江楼白吃白喝了一顿,留下了墨宝,以及某种晦暗不明的暗示,然后就回到了公馆。

  在公馆里,方应物提笔修书一封,密封好后盖上钦差关防,然后叫方应石送到急递铺去,然后再急递铺送往常州府。

  另外方应物还发了钦差揭帖,送到苏州城里府学县学,勒令教官从严惩治崔乾等驾船围攻钦差的生员,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具体要如何惩治,方钦差并没有表态,依旧让地方教官们拿捏不定。

  再接下来的几天里,方钦差在公馆里修身养性、足不出户,同时打着贵恙在身的名头,拒绝了一切社交往来。

  直到拖无可拖,府衙那边都快急眼时,方钦差才再次应下了邀请,确定去参加苏州府举办的接风公宴。

  这将是钦差大人进驻苏州府后,第一次公开活动,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消息传出去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关注。

  公宴时间定在八月初二傍晚开始。到了这天,方应物简单用过午膳,并小憩片刻后,便打发王英去外面察看动静。

  不多时,王英便急急忙忙的回报说:“外面确实聚集了一些读书人,有的在大门对面茶铺里,有的三五成群站在街边墙角处。加起来怕不得有二三十人。”

  方应物忍不住骂了几句,“混账东西!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读书人堵上瘾了么?犯错不知自省,动辄撒泼打赖算什么读书人!”

  王英对世故人情也有几分见解,无奈道:“也是秋哥儿你声威不足以震慑苏州府,若放在京城地面,谁敢如此?况且秋哥儿你过于年轻,在士子心中便少了几分威严。”

  方应物冷哼一声,“自会有人收拾他们!不过本官要先礼后兵,你去传话给府衙,将此处情形尽快告知,让府衙和学校那边来处置,免得脸面难堪!”

  王英得了吩咐,便去照做。一个多时辰后,王英返回公馆,向方应物回报说:“府衙那边答话说。这群读书人并无违法乱纪行为,不便硬行干涉。若胡乱猜疑强行驱赶。只怕要伤了士气,不利于朝廷收取士心。”

  方应物冷笑几声。他早有预案,原本也没指望府衙能解决掉问题。之所以让王英跑一趟,无非是试探府衙的态度而已。

  很明显,事实又一次证明,府衙确实对自己不大感冒,说不定还期待着看自己的热闹。

  除掉任何地方官都不愿头顶上多出一个严厉督工的因素外,也许真是因为自己太年轻了罢,年轻就缺乏威严!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在去和地方官府打交道之前。先要闯过读书人这道地雷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公馆大门外从午后时分便渐渐聚拢了一批读书人。

  听说今晚有公宴,那么钦差方大人必然要在傍晚之前出公馆大门,他们这些士子便计划上前拦住,联合向方钦差请命。

  季节正值夏秋之交,但今日天上烈日炎炎,在公馆大门外等候并不好受,可是读书人心中自有一股信念。

  眼看太阳微微西斜,公馆大门终于打开了。墙根下、茶摊上、街角处的读书人像是得到了号令的军士。渐渐向着大门方向围聚起来。

  从公馆里抬出一顶轿子,落入了众人的眼帘中。有懂行的人叫道:“瞧这轿子规制,不亚于本府太守,因而必然是钦差坐轿!”

  等着轿子抬出大门。来到街上时,读书人们哗啦啦的冲到轿子前方,并拦住了去路。然后有人叫道:“我等士子有话要说!钦差大人敢用心听否?”

  王英闪到坐轿前方。指着读书人呵斥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官轿!”

  有读书人辩解道:“我等并非恶意拦路。只是为同窗、为百姓请命,与钦差大人说几句话!”

  王英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还不让开!这里面并非钦差。乃是钦差大人请来的故旧友人,你们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胡闹!”

  又有读书人反驳道:“你这杂役休要巧言欺骗,这样规制的官轿,苏州城里还有谁人够资格坐?难道钦差大人为了躲避士人,还要靠欺诈手段蒙混不成?”

  王英死活辩不过一群读书人,貌似理屈词穷后,对着轿夫喝道:“不要偷懒!无论前面有多少人,只管向前走!”

  读书人那边听得真切,忍不住大声喧哗鼓噪,这狗刁才根本就没把他们这些代表民意的士子放在眼里!

  轿夫听从王英指挥,抬起轿子缓慢的向前移动,不可避免的冲入了人群里。

  一直到现在,连句客气话都没听到,更遑论狗奴才那恶劣的态度,读书人们登时有点小情绪。

  更有出格的人已经挤在轿子外面,用力拿手去拍轿壁,砰砰的闷响声不断回荡。还有人够不着轿子,便与轿夫拉拉扯扯起来。

  现在头顶苍天,脚踏大地,你钦差大人总不能再来一次遇难落水罢!

  眼看场面一团糟,王英急的满头大汗,对轿夫喝道:“先停住先停住!”轿夫闻言轻轻地一弯腰,轿子便落了地。

  士子人群猜测方钦差不得不现身了,便纷纷停住了动作,整齐划一的向轿帘望去。

  帘子不负众望的从里面打开,然后闪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绯袍中年官员众人万分惊讶,心中齐齐呼道,这绝对不是方钦差!

  可是,敢坐在这样官轿里的高官,又是何方神圣?苏州府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号与知府同级别的人物?

  那中年官员下了轿子,双目如电的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本官乃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尔等皆是府县学校生员,不去读书修身,却在此围攻本官意欲何为?”

  我靠!在场的士子彻底傻了眼,这位大人是今年新上任的南直隶提学御史?也就是他们读书人的大宗师?

  更令他们感到崩溃的是,大宗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竟然围攻了大宗师的坐轿!

  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他们这些热血单纯的士子又被钦差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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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四章 谁是主犯?

  众人面前这位南直隶提学御史商良臣,乃是前首辅商辂的儿子,当然与方应物关系匪浅,很俗气的说是方应物的大师兄。

  商良臣乃是成化二年进士,之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现在的提学御史官职也是经方应物指点得来的。

  原来今年是商辂七十大寿之年,商翰林先前想请假回家祝寿。怎奈浙江距离京师路途太远,来回几个月时间,这假期十分不好请,朝廷基本不会准这种太长的假期,除非丁忧。

  商翰林正在发愁时遇到了方应物,聪明的方应物便给商翰林出了个主意,说当下官场有个规矩,直隶提学官必须要用翰林充任,以示与各省不同。

  而商良臣可以请缨为南直隶提学御史,这样便可以到南方上任,距离老家浙江淳安就近了很多,来去也大为便利。

  最后经过运作,朝廷便委任商良臣为南直隶提学御史,放他去了南方,算是给商家一个恩典。

  但此时此刻,商良臣突然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吓煞人也......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士子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场一片冷寂,他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

  要知道,天下不知有多少官职,但唯有提学官才会被读书人称为大宗师或者老宗师!宗师这两个字,可能是随便叫的么?

  对士子们而言,方钦差与提学官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人,围堵方钦差和围堵提学官也绝对是两种不同的事件。

  读书人都知道三纲五常乃立身之本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五常里有一个师。

  而提学官可以视为辖区内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围攻老师。这不是罪名,那什么是罪名?

  就算撇开虚伪的道义不谈。从实际利益角度来说,提学官大宗师也是直接掌握读书人的前途的人物。

  首先提学官是本科乡试的当然主考官,士子想中举那必须要从提学官笔下走一遭。提学官想抬举谁或许碍于严密的制度很难办,但想要刻意打压谁,那难度就低多了。

  其次,提学官除了主持乡试之外,还肩负着巡行各地考核学校生员的责任,很简单就能直接废掉一个秀才的功名。

  在苏州这种文风鼎盛的地方,考中秀才的难度不比中举小多少。一旦被废掉功名那就彻底从士子阶层变成平民百姓了。

  总而言之,除了**办公的提学官之外,其他任何官员都没有上述这些针对读书人的权力。其他官员想要处置读书人,必须要经过提学官。

  所以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提学官和其他官员是要区别开的。其他官员是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但提学官却是读书人的父母官。

  士子们宁可得罪巡抚这种封疆大吏,也不敢去得罪提学官,有些心性不佳的甚至还会想方设法的逢迎大宗师!

  但是,在场这些读书人约莫有二三十个。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偏偏围攻了自己的父母官大宗师!真真正正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在场的读书人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站着发傻。

  即便平时头脑最聪敏的人。这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出头鸟,只能暗暗想道,大宗师是在辖区里巡行按临的。听说才到北边常州府,那么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苏州府?而且大宗师是从钦差公馆里出来的。他与钦差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呐......方钦差缓缓地从公馆里踱步出来,看着呆若木鸡的众士子。颇为唏嘘的感慨道。

  当时方应物指点商良臣,纯粹是出于同门义气帮忙,根本不指望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但却没料到,随后他方应物也到了南方,与商良臣相会于江南。

  以至于一封书信,便能把这位同门大师兄从常州府请到了苏州府,还是掩人耳目悄悄来到的......

  商良臣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神色冷峻,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但无声胜有声,足以让一干士子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方应物无声无息的飘到商良臣身边,与商大宗师并肩而立。

  而且率先打破了静默,谈笑晏晏的对商良臣道:“这些读书人不晓事,估计也是有人教唆煽动。所以应当严惩主犯,至于从犯,训诫几句就行了。”

  众士子听到这句话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大概以为自己是从犯的缘故。至于主犯是否被揪出来,要严厉处置到什么地步,那暂时不是他们所能关心的了。

  商良臣板着脸,冷哼一声,仿佛不置可否。方钦差没有再废话,随便指着一个黑脸士子道:“方才我看的真切,此人拍击座轿力度最大,像是主犯!”

  黑脸士子急忙叫道:“钦差大人何出此言?在下哪里算得了为首之人?”

  方应物反问道:“哦?你不是主犯,那谁是主犯?”

  黑脸士子哑口无言,难道他能当场指认别人出来?那和出卖有什么两样?

  方应物手指头随便划拉一下,又指向一个瘦长士子,“方才我还看得真切,此人拉扯轿夫的动作最为剧烈,恐怕也是为首的主犯!”

  这瘦长士子立刻慌张起来,“钦差大人明察!晚生为了同窗从众到此,并未煽动他人,怎能算作主犯?”

  方应物淡淡的责问道:“来了这么些人,总有居中串联的带头人罢?那你说主犯是谁?”

  这瘦长士子口中也卡住了,就算知道是谁,也不便公然指出来啊!

  无论说与不说,方应物仿佛完全不在意,视线又开始乱转,手指头也懒洋洋的抬起,突然指向一名矮小士子:“本官看的真切,你也是主犯,出来一起受罚罢!”

  这矮小士子登时张皇失措,后退几步,手臂下意识的连连挥舞,“不是我,不是我!”突然又指着旁边一人:“我是被顾文山喊来的!”

  “好!你检举有功,免掉处罚!”方应物立即大喝一声,然后转头对商良臣道:“商前辈,你看这样如何?”

  商良臣很配合的点点头,同意了方应物的意见。但那被指出来的顾文山却勃然大怒,盯着矮小士子骂道:“高裕请慎言!休要血口喷人!”

  在几乎生杀予夺的大宗师面前,谁敢扛下责任?这顾文山即便真是领头人,也不敢就此承认!

  在普通官员面前,硬气一把还能博回名声,不算什么把柄。但在大宗师面前招认出过错,无异于自寻死路,大宗师手里实实在在捏着他的前程命运,犯了大宗师那就是鸡蛋碰石头!

  登时人群里议论声嗡嗡响起,有对顾文山不满的,觉得他像是缩头乌龟太没担当;又有埋怨高裕嘴巴没个守门的,随随便便就暴露秘密,把同学陷入绝地的。

  议论了一会儿,围绕着顾文山和高裕两位同学,众士子竟然小小的吵了起来。

  方应物心里冷笑几声,他的目的可不是找出什么为首之人,只不过是要挑拨这些读书人之间的关系而已。让他们之间先陷入内讧内斗中,免得再齐心合力,然后自己才能一劳永逸!

  有了商良臣这个提学御史撑腰,苏州府还有哪个读书人敢嚣张?他方应物又不求众口皆赞,只要在今年任期内,这些流氓文人别给自己捣乱,见了自己躲着走就行!

  所以,再火上浇油一把好了!方应物便又对着众士子叫道:“还有检举的么?若无检举,那就是顾文山等三人为首犯了!下去后等着大宗师考察处置罢!”

  众士子忽然感到深深的蛋疼,方钦差之心路人皆知,但却无法可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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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五章 反客为主(上)

  来时万众一心,去时各怀心思,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垂头丧气,便是今天这伙读书人的写照。

  他们是来要说法的,但说法没要到,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士子们不禁有些迷惘,读书人聚众鼓噪这种套路演练了多年,应该是屡试不爽,怎么在方钦差这里却总是有劲无处使?

  商良臣目送治下士子仓皇离去,对方应物苦笑道:“毋乃太过矣!”

  方应物面色沉重的解释说:“江南尤其是苏州富甲海内,风俗奢侈,读书人也浮躁,可不像我们那里醇静!

  须知一地公论出于士子,我为了朝廷督催钱粮,本就是阻力重重、凝滞难行。若不杀一杀本地士子的威风,放任他们胡闹,那必将成为施政掣肘!”

  商良臣很同情的说:“你这个差遣确实不好办。朝廷有朝廷的立场,地方有地方的立场,朝廷要催收钱粮,但本地民众态度消极,府县衙门也不愿太配合。”

  方应物立场很坚定的说:“我是朝廷钦差,只能站在朝廷这边!不过若有什么折中办法,也不是不可行。”

  商良臣摇头道:“难!甚难!一百年来多少贤臣,也没能彻底根治的,苏州府哪年不拖欠几十万?你能如数收上今年的额定钱粮,那就很不错了!”

  大明从开国时起,苏松就以重赋闻名。但也就有了一种说不上奇怪的现象,苏州府地方士绅和官员不停的要求减税,隔一段时间就要呼吁一次。

  但朝廷这边却以祖宗成法不可妄变为借口,始终不同意减税,坚持重税不松口。直到宣宗皇帝时才稍有裁减,但苏松赋税仍然很重。

  这就是全局与局部的矛盾,哪朝哪代都存在......方应物对商良臣拱了拱手,告辞道:“今日多谢前辈鼎力相助,我还要去赴府衙的鸿门宴。暂时别过!”

  苏州府的接风洗尘宴会设在城北边一处园子里,在湖心中建了一栋高堂,通过两道长堤与陆地相连。

  方应物漫步在长堤上,在府衙齐同知的陪伴下。向湖心堂行去。借着落日余晖,远远便见这湖心堂高大宽敞,外表雕刻精致,忍不住叹口气道:“素闻江南吴地最为富丽奢靡,眼前此湖心堂不知要耗费几多财力。”

  齐同知装作没听见,只引着方钦差往堂上走。方应物进来后,却又见堂中火烛通明,雅乐飘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而苏州府知府李廷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方应物环顾四周。都是府衙、县衙官员,没看到有什么地方士绅代表,这明显不符合一般接风宴的规矩。不知道是府衙没有邀请,还是地方士绅不愿意来?

  “苏州府士子向来狂狷骄横,想来叫方大人受惊了!”李知府上前一步慰问道。

  方应物收回心思。似笑非笑的望着李知府,这老油条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李太守所言有理,本官之前早有预警,向府衙告过急,可是府衙推诿不理......”

  李廷美干笑几声,解释道:“方大人有所误会,这种事在苏州府司空见惯。犯不上兴师动众,让彼辈吵闹几句也就完了。

  如果官府大张旗鼓,反而落了下乘,于名声不美。方大人也是读书人出身,何惧于面对后辈也?”

  方应物哈哈一笑,“李太守误解了。非是我畏惧什么,实在是另有缘故!那南直隶商提学与我素有渊源,今日他因私悄悄来公馆拜访。却不料,商提学出了门便被苏州府读书人围堵叫骂,情实不堪!”

  李知府大吃一惊。“什么?商提学?”

  方应物嘲讽道:“读书人是风气表率,我看府衙有心了,将这苏州府教化的极好!

  前有生员水上拦堵钦差,逼得钦差遇难落水;后有读书人围攻大宗师,而府衙明知消息却不闻不问,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本官来了苏州府,还真是大开眼界,难道这苏州府是化外之地,不归王法管制了?”

  李知府顿时汗如雨下,旁边齐同知连忙开解道:“只是有一些误会而已,方大人言重了。”

  其他官员也纷纷上前与方应物见礼,态度十分热情周到,甚至还有七拐八歪拉关系叙旧的。场面便热闹起来,将李知府的尴尬化解去。

  方应物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不再继续说什么,昂首直入堂中,大模大样的直接坐在了正中间。对众人招呼道:“不必多礼,诸君但坐!”

  方应物坐的位置是最上首,本来按计划是要知府坐在此处的。他这反客为主的做派,让众人迟疑了一下。

  但方应物是钦差,代表着朝廷,平民百姓都知道所谓的“见官大一级”,所以他直接这样坐了,谁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桌上预先摆好的瓜果,方应物喝道:“今日本官前来,是为了公事与诸君会晤,非为享用民脂民膏而来!

  声乐伎女全部撤下,美酒佳肴全都不要上了,每人清茶一杯即可!蜡烛也撤了,换成油灯!”

  “这......”李知府又要说什么。方应物目光锐利的盯着他,沉声反问道:“李太守对本官所言,又有不满之处?”

  李知府便闭口不言,方应物冷哼一声,滑头就是滑头,最大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

  其他人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时间方钦差反客为主,从气势上死死压住了一干府县官员。

  方应物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扫视一遍众人。他又不是没在基层做过,三年知县不是白当的,很了解一些地方官的心态。如果想另外抽时间与讨论钱粮问题,只怕这些府县官员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拖拉。

  他们会觉得自己都是爱民如子的清官,都是不忍心盘剥地方的好官,钱粮神马的都是浮云,朝廷饿着了自然会从别的地方找食。再说苏州地方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士绅人家,地方官也未必惹得起,得过且过即可,何必要碰硬石头去?

  面对这种心态的地方官,方应物想要与开诚布公的讨论公事,最好的时机还真就是这次接风宴,一干措手不及的官员来了就别想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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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六章 反客为主(下)

  方应物观察着别人,别人也在观察着他,到现在也渐渐揣摩出了结论——此人少年意气,立功心切,行事急躁,不大考虑后果。

  当然,要对付这样的钦差,对官场老手来说办法也简单,不要正面顶撞,让现实教育他就是有些事情,不是凭借匹夫之勇便可以成功的,在强大的体制惯姓面前,什么孤胆英雄都是渣渣。

  方钦差一通大煞风景的命令下去,美酒美食美人通通没有了,堂中气氛有点沉闷。

  当然,在众位官场老手心里,这叫做无声的**,反正这样下去,尴尬的不是他们。

  见没有人主动建言献策,方应物只好咳嗽一声,再次开口道:“诸君应当都知道,京师供给仰仗于东南,而苏州府又是东南首郡,太仓十之二三要靠苏州府。

  近两年来,苏州府钱粮拖欠短缺甚多,本官奉命南下即为督粮而来,千钧重任在于一身,愿听诸君高见。”

  府县官员面面相觑过后,府衙里一位正六品管粮的通判叫做关退思的,忽然看到李知府对着他使眼色,又想起事先的一些交待,故而犹豫片刻后答话道:“苏州钱粮事务难处甚多,殚精竭虑亦不能全功也,在下将其总为三条:其一,税赋太重,一县相当别地一大郡,全府起运两百万石以上,焉得不难?其二,本色太多,折色太少,不能变通自然极不便利”

  大明田赋以实物税为基础,基本形式就是粮米,这叫本色。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可以将应承担的赋税由粮米折合成其他事物,比如银钱,也可以是鱼、羽毛等等不一而足,这叫做折色。

  在苏州府,征收银钱当然比征收粮米省心省力。除去节省人力物力方面不谈,苏州府本来就是商业极度繁荣的地方,不缺银子。

  但问题在于,银子不能吃不能喝,朝廷也不能只靠银子过曰子,朝廷更需要粮食。

  而苏州府作为优质的稻米产地,质量好产量高,所以赋税都被要求按照本色交。每年都要起运至少两百万石粮食输送到京师,不允许折合成银钱,更有专门供应皇室和勋贵的粮米,称之为白粮。

  方应物暂时没表态,关通判便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下来:“其三,征收粮米愈多,运送起来越发繁难。苏州距离京师数千里之遥,民力疲惫,损耗巨大,运输艰难不能言尽也!”

  说到这里,关通判略口渴,低头饮了两口茶,又要继续说起来。

  砰!主座上突然传来一声震响,众人齐齐抬头看去,却见年轻的钦差大人一只手按在面前案上。很显然,肯定是刚才钦差大人拍案了。

  方应物盯着关通判道:“听说阁下是府衙里管粮的佐贰官?那关别驾你对我讲这些难处,目的何在?”

  关通判不明白钦差何故有此问,他只是作为一个管事的人,说一说钱粮难办的地方,还能有什么目的?

  方钦差说话愈发的咄咄逼人,“难道这些难处,朝廷不知道?本官不知道?糊涂到需要你娓娓道来,答疑解惑?”

  关通判低头道:“下官不敢做此想。”

  方应物话头一转:“现在情况就是,今年苏州府连带往年拖欠,必须要起运三百万石以上。既然你讲的这么明白,那么你想出解决之道没有?”

  关通判无言以对。这话问的,他要能轻易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那他还在这里当什么通判,当户部尚书都够格了!

  方应物紧盯半晌,见关通判不能回答,便高声训斥道:“多少事情,都是坏在怕事畏难,互相推诿上面!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手足无策,下笔如有千言,办事却不得一法,有何用哉?”

  钦差口气异常严厉,关通判当中被抓住训斥,只臊的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训斥完关通判,方应物又对众人道:“朝廷委派本官做这个钦差,不是听诸君诉苦来的,今晚将话放在这里,本官不讲原因,只要结果;不听困难,只要办法!”

  方应物的高压气势,让堂中众位官员感到喘不过气来,心里忍不住嘀咕几声,这位钦差年纪看着不大,气场却厉害得很,难怪人称京师之虎。

  一片死寂中,半晌没有说话的李知府忽然开了口,“想来方大人胸有成竹,不知有何良策与我等共闻?”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让几乎窒息的众人重新活泛起来了。钦差不能只会拍桌子训人啊,你也没有办法,又何必强求别人?

  方应物坦然道:“本官确实有些个想法,不过仍须进一步核定。而且前期有些事情需要做,还请诸君群策群力。”

  李知府问道:“不知方大人有何吩咐?”方应物答道:“请各县上报,历年钱粮数字,以及拖欠状况。”

  李知府点头道:“这个容易,各县文牍皆有现成的,抄一份给方大人就是。”

  方应物继续答道:“还有第二件,请各县清点田土,将一百亩土地以上的人家编辑成册并点清数目,报到本官这里来。”

  李知府皱眉道:“这可难办得很,还请方大人三思。”

  这确实不好办,第一,土地很难精确统计,又琐碎又费力气;第二,按一百亩这个标准,全苏州府加起来怕不得有上万家,完成登记是件工作量很大的事务。

  第三,还得考虑到对民间的影响,又不是修户籍簿的时候,官府突然开始清点大户人家,只怕会惹得谣言纷纷,人心惶惶,最后还是他们这些地方官不好做。

  方应物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按照手下孔目的建议,这算是一次试探,如此又一次得出结论,府衙对配合自己的积极姓不会太高,稍有难度的事情便不愿费力气。

  方应物笑了,隐含着浓浓的嘲讽。“刚才太守问本官有何良策,那如今可以直说了,本官有其法,但唯恐不得其人。

  诸君都是本地官员,但我看诸君似乎没有振作之意,委实对诸君不大放心,因而这法子不提也罢!”

  李知府又感到被方应物耍了,他四品黄堂有四品黄堂的尊严,闻言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连句场面话也没有交代,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堂。

  方应物对着门办的杂役招呼道:“腹中有些饿了,茶水也不解饱,还是上酒菜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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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七章 民心惶惶

  一场本该喜气洋洋的接风宴请,在极其压抑的气氛下结束了。但这次宴会不是毫无用处,方应物试探出了府衙的态度,而府衙这边也自觉看出了方应物的深浅。

  按理说,大明朝内重外轻,地方官地位卑下,在朝廷钦差面前唯唯诺诺居多,轻易不敢造次的。但这回方应物实在过于年轻,一干四五十岁中年大叔看在眼里,心中情绪实在微妙的很。

  一方面,有不服气看笑话的潜意识;另一方面,根本不相信方应物能办好这么繁难的差事。开国一百多年,苏州历任贤臣不知多少,没几个人能真正解决钱粮问题,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从年纪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从观感看,方钦差也不像是深沉稳重的人。若真傻乎乎的卖力气跟着方应物干,最后要是搞砸了锅,那不是自讨苦吃么?别功劳赚不到,反而把自己栽进去!

  闲话不提,只说方钦差在宴请结束后,进入角色那是相当的快。在第二天,便雷厉风行的发文到苏州府府衙,命令苏州府各县清点拖欠钱粮数目,并统计田地一百亩以上的户口情况。

  这公文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方应物酒后胡言乱语,上面盖着钦差关防大印,是非常正式的指令。

  李知府心里异常不爽快,感觉方应物完全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因为在自己已经表态说这不妥当,需要进一步磋商才好,可是方应物还要强行发文过来。简直霸道的岂有此理。

  钦差虽然是钦差,但他李太守也是堂堂的绯袍四品知府。做官资历比这嘴上没毛的年轻人不知深了多少,起码也要有点尊重前辈的样子罢?

  就算要推行公事。那也要两边事先酝酿协调妥当了,然后才好正式行文,哪有二话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下命令的道理?

  最后李知府看透了年轻钦差的小伎俩,这绝对是想故意立威。不过即便如此,苏州府也没必要硬顶着,地方公然对抗钦差,那是很犯朝廷忌讳的。

  所以府衙很麻利的将钦差行文发给了各县,登时便将各县惊动起来了。

  却说苏州城东十里有个沈员外,家道殷实。颇为富足。除去本乡良田之外,还在城里有铺面,在附近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户。

  当然沈家最有名的还是沈员外的女儿,才貌双全远近闻名,只是在乡间一时难以寻得良配。所以沈员外一直琢磨,是不是要举家迁入城中居住?一来城里比乡间繁华热闹,二来城里年轻才俊多,可以为自家女儿物色一个好夫婿。

  最近沈员外铺子买卖赚了一笔钱,他便又从乡人手里买了十亩地。然后来到长洲县衙办地契手续。

  县衙里有个小吏是沈员外的族人,排行第六,人称沈老六。在这沈老六引领下,手续办得极为便利。最后顺顺当当的盖上了知县大印,这桩土地买卖就算正式生效了。

  午间时候,沈员外摆了一桌酒。宴请那沈老六。席间两人说起闲话,沈老六想起前几日看到的公文。便与沈员外说笑道:“老哥你还敢买地,你没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大钦差么?”

  沈员外很不明所以。“六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钦差与我又有何干?”

  沈老六哈哈一笑道:“那钦差发了公文,要点检一百亩田地以上的人家。若我没记错,老哥你今天收了这十亩地,怎么也够一百之数了罢?”

  沈员外连忙问道:“这钦差想作甚?”沈老六嚼着豆子,随口道:“那谁知道?我们与钦差又不熟悉,说不定是想劫大户。”

  沈员外略微慌张,他们沈家虽然家境还算殷实,但却没有官绅顶门梁,不算正经的士绅。每每遇到这种时候,他们这种介于贫户和士绅之间的人家,往往就是最倒霉的一批。

  沈老六看沈员外脸色不好看,便放下酒杯,宽慰道:“你且放心,钦差虽然有这个想法,但是肯定弄不起来的。”

  “府衙转这道公文只是单纯的转发而已,没有任何详细部署和督促,也没有定下完成期限。难道你还不明白府衙的意思这事儿是钦差自己拍脑袋决定的,不用太积极。

  反正这钦差是督粮钦差,估计最多也就做到年底,不可能久任苏州。公门里的门道太多了,拖上几个月他就走人了,还用担心什么?”

  听了沈老六的解释,沈员外微微放下心来,看来本地官府还是站在地方这边的。

  如同沈老六所言,虽然衙门没什么实际动作,用最消极的态度应付钦差的命令,但消息却包不住。传出去后立刻让苏州府各县议论纷纷,问题只有一点,钦差大人统计一百亩以上的人家作甚?

  不得不说,钦差大人的这道命令实在太可疑了有点头脑的人都忍不住要猜测,莫非钦差大人为弥补朝廷钱粮缺口,动了杀大户的心思?

  这不是没有先例,洪武爷的时候就在苏州府干过,还出过一个外号叫“陈烙铁”的酷吏太守。从广义上说,苏松远比其他地方赋税重这种现象其实也是朝廷杀大户的表现。

  一时间在府县里,尤其是大户人家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像东城外沈员外这样的不止一个两个。不过钦差不管不顾,府县衙门自然也懒得宣讲辟谣,听之任之。

  方钦差仿佛毫不在意,又发出了第二道公文,这次是公开张挂的公告。在公告里,方钦差劝说府内富户,要识大体顾大局,主动捐输米粮,代乡内贫户补缴赋税

  “贫民凶年朝不谋夕,日受追呼敲朴之苦,亦有背井离乡者,甚可怜悯。劝诸富户敦仁让之风,顾族党比闾之好,全同井相周之义,各量赀捐输以急公上。贫者既受尔等推解之恩,官府亦解燃眉之急,上下得共休息,不亦美乎?”

  如果说前面第一道公文是议论纷纷,第二道公文引发的后果就是哗然了。

  一个名望好、深得爱戴的地方官发出这种告示,民众出于信任心理,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过度解读。

  但方应物在苏州府没有什么民心可言,甚至还是被苏州府舆论所敌视的对象,当前的氛围又十分敏感,民心正在疑神疑鬼

  这种情况下,方应物发出告示,难免就要引发各种负面联想和解读了。看到公告的大户们忍不住要想,这是钦差大人先礼后兵么?说是捐输,会不会演变成强迫?

  如果捐输结果仍不理想,钦差大人会怎么样发狠?破家知县灭门令尹,钦差抓典型找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面对各种传言,方钦差还是不管不顾,不进行任何解释和辟谣。他这个高冷态度,越发的让别人感到,各种传言各种猜测可能是真的。道理很简单,如果钦差意图并非如此,那他为什么不解释?

  作为风气表率的读书人终于忍不住了,再一次跳了出来。不过这次他们学乖了,给一万个胆量也不敢去冲撞围堵钦差,殷鉴在前谁敢再去?

  但风头又不能不出,于是府学生员们群策群力想出一个折衷办法。

  苏州府里,除了钦差就是知府最大,他们不敢去公馆找钦差,但还可以去府衙喧哗一下,以此来表达一下本地士子的抗争态度!至于合不合适,驴唇能不能对上马嘴,这很重要么?

  于是有五六十名士子聚集了起来,浩浩荡荡从府学出发,来到了府衙大门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堵住了府衙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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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八章 政治家与政客

  此刻李知府正坐在二堂里看公文,但脑子里琢磨着方应物的事情。他想不明白,方应物到底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麻烦的?

  朝廷为什么会派了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年轻人来当钦差?钱粮乃军国重事,难道被陛下当成儿戏了么?

  突然听见长随站在门外叫道:“老爷,不好了!前面门禁传话过来,说是有读书人堵住了府衙大门!”

  李知府连忙问道:“可知为的什么事情?”

  长随气急败坏的答道:“听说是对钦差不满!这些读书人简直岂有此理,他们和钦差有积怨,凭什么到府衙来闹老爷你!”

  李知府闻言一愣,随即喝道:“你懂什么!还不速速将请愿士子中为首者请进来,本官要见一见他们!”

  进来几个士子,对李知府见礼后,侃侃而言道:“圣人云,苛政猛于虎也!今传言本府将有苛政,郡中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老父台意下如何?”

  李知府肃容道:“民心若此,本官焉敢不放于心上?自当尽吾所能,换得一方平安。”

  “李太守高义,足以进本府名宦祠,与众先贤并列,还请李太守要为苏州府百姓做主!”众士子一起称赞道,并说出了李知府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每个地方都建有名宦祠,为本地做出突出贡献的官员都可列入祠中,作为经济文化中心,苏州府名宦祠的知名度当然远高于其它府县。

  万众瞩目的名宦祠牌位,还有苏州府士绅庞大的人脉关系......谁不想得?李知府也不例外,现在好像机会来了。

  读书人与李知府言谈甚欢。在府衙顺利的请愿完毕后,便纷纷离去,而知府大人则吩咐备轿。

  此后李知府便赶到钦差公馆,要求面见钦差。方应物刚刚午睡起来,听闻知府到访。便赶紧洗漱更衣,到了中门迎接李知府。

  宾主进了大堂,落座上茶后,方应物问道:“李太守骤然到访,本官有失远迎,不知所为何来?”

  李知府便答道:“今日午前。有数十名本地士子赶赴府衙,向本官请愿,为的就是粮税之事。”

  方应物有点儿诧异,笑道:“此事李太守处置就好,来此与本官分说,莫非有什么内情?”

  李知府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由此可见士气民心,本官斗胆请收方大人收回前番谕令,以安人心,免去舆情动荡。”

  方应物脸上笑容刹那间停住了,眼神渐渐凌厉起来,李知府这个建议算是什么回事?自己堂堂一个钦差。发出去的谕令没有几天就收回来,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钦差?

  这样自抽耳光的建议,也是一个地方官应该对钦差说的?难道手持关防大印的朝廷钦差是泥捏的木偶么?

  “你的意思,本官没有听明白。”方应物阴沉沉的说。李知府便重复道:“斗胆请方大人收回谕令,如此上下各自相安,苏州幸甚。”

  方应物目光穿过堂屋门口,望着庭前的大树,语气不明的说:“本官自有本官的办法,不过需要循序渐进推行,目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无论后果如何。一切自有本官承担,你知府只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便叫本官收回谕令,未免太越殂代疱罢!钦差是我方应物,而不是你李廷美!

  何况朝廷委任你当苏州知府。是要你遵循朝廷指令并安抚地方,而不是挟持民意与本钦差对立!你难道不知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道理?”

  李知府有点不敢看方应物,眼光也心虚的瞥向别处,口中回话道:“方大人所言极是,不过本官亦知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

  方应物皱眉不语,先前觉得这知府很滑头,不想做事不得罪人。但今天好像又不一样,分明是要与自己顶着了,这说明什么?

  看来所谓滑头之人的滑头其实都是表象,那只是一层对内心的掩盖。真遇到利益攸关的时候,谁还会不知所谓的耍滑头?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不绕圈子说废话了,直接问道:“本官这差事,离不开地方支持。已经三番两次的给你机会了,你确定执意要如此?”

  李知府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还请方大人听本官一句劝,做事不要太急苛为好。若闹到府县官员联名上疏,再加地方士绅耆宿上书,只怕钦差位置也坐不稳。”

  这算是威胁自己?方应物还真不吃这套,连连冷笑过,也不拖泥带水了,拍案道:“好,送客!”

  关于李知府的心思,他已经猜出八成了,便也懒得再虚以委蛇,趁早打发他走人,然后各凭本事就是。

  方应物知道,这位李知府的一切表现,都源自于一个判断——他方钦差必然不会成功。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李知府做出了“正确”的抉择。

  人人都晓得,在现今条件下,在苏州府督粮有多么困难,困难不仅仅是做事困难,还是个人遭遇方面的困难。完成任务是应该的,而完不成的话就要两头不讨好,一边要被本地人骂,另一边还要被朝廷怪罪。

  自古以来,在钱粮方面大动干戈特别又遭遇失败的人,有几个名声好?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前朝宋代那位王安石的名声比司马光如何?

  所以方应物很明白,自己这次一旦不成事,那名声就要差了,搜刮、盘剥、争利之类的词少不了。而苏州府读书人的舆论也不会给自己好颜色,被抹黑是肯定的了,更别说自己本来就与苏州士人圈子关系不佳。

  而李知府则可以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出面反对钦差大人胡作非为,等到自己败事时,必将博得一片赞誉,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对李知府而言,这才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选择,每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政客与政治家之间的区分,就在于这种地方了。

  方应物叹口气,人心大抵如此,不能强求所有官员都具备政治家素质,习惯就好。李知府只是做了一个最标准政客所应该做的事情,但此人注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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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零九章 高处不胜寒

  又过了几日,方钦差带着两个长随微服出行,晃晃悠悠的来到望江楼,直接上了三楼临窗位置,叫了酒菜便慢慢吃起来。

  这些日子,方钦差时不时的到望江楼来。这并非是因为此处酒食美味,他方应物在这方面没有太多讲究;也不是因为这里与著名历史人物唐伯虎有关,他方应物自己就已经是个大名人了,还用在乎别人是不是名人?

  亦不是因为这里风光好,再好的风光也经不起三天两头的来看;更不是因为主人家唐广德好客,他方应物还不缺这点银子。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里地处繁华交汇之处,而唐广德又喜欢附庸风雅的招徕读书人,所以望江楼里士人多,气氛热闹。

  苏州府读书人扎堆后便爱高谈阔论、挥斥方遒,无所不敢言。方应物坐在旁边,就可以听到很多议论,对于掌握舆情动态很有帮助。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法子了。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对方应物的态度一直很热情,虽然方钦差有成为苏州士人公敌的趋势,按理说他唐广德应该与方应物划清界限;但他更听说了方应物与大宗师商良臣关系密切,恰好他儿子唐寅这一年要考秀才......所以人性战胜了良心,唐广德便很积极地配合方应物一切要求。

  每次方应物来到望江楼,必然有屏风围挡,专人侍候。这将方应物阻挡在别人视线之外,而别人的议论声却能一字不差的传入方应物耳朵里。

  就算方应物不在时,唐广德员外听到了什么动静。必然也会让方应物知道。

  今天方应物仍旧隔着屏风,听着外面声音,排除掉一些行酒令、唱小曲的杂音,倒也听到几句议论——

  “你们听说了么?前日府台李太守为民请命,去了钦差公馆面见方钦差。他请求朝廷体谅民生疾苦。减免本府赋税,但钦差不许。”

  “李府台真乃慈心惠民父母官也,可恨朝廷中小人当道,李府台只能屈居地方,不过这也是我苏州府的福气!”

  “还听说李太守为了此事,两次遭到钦差斥责。其中委屈难以言表呐,在下也深为李太守抱不平。”

  王英和方应石一左一右陪在方应物身边,耳闻议论后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恨恨道:“李知府分明沽名钓誉之徒,但在这世道偏生能得逞!”

  两人能不气愤么?自家秋哥儿向来只有拿别人刷声望的份儿,何曾被别人刷过声望?就好像一个人占惯了便宜后。再被别人占便宜就很难忍了!

  方应物这当事人倒是不动声色,只叹道:“此乃意料之中的,若无这等好处,那李知府怎会拒绝与我合作?

  再说了,高处不胜寒,越往上走越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你要没有地位,谁有兴趣拿你来刷声望?”

  午时用完膳食。方应物抹抹嘴便离开望江楼。回到公馆正要去午睡,却见四个有品级的随员齐聚大堂,仿佛是等候着自己。

  方钦差便只得上了堂,待众人行过礼后,便对众人询问道:“诸君有话要与本官说道?”

  然后有个姓张的随员开口道:“苏州这地方有一点与别处不同,倒是与京师类似,此处人"kou huo"跃,读书人也密集,动辄传言纷扰、舆情汹汹。

  例如今上未大婚时,在苏州府有传言说宫中要选秀。一时间全城沸腾、百姓纷纷嫁女,不知酿成多少悲剧。

  今日有关大人劫富济公之传言,亦是满城风雨,据说烈度不亚于当年谣传选秀时。富家大户无不惊惧,深恐一夜破家。

  面对此情。大人为何还稳如泰山?属下以为,还请大人尽快出榜谕民,明示真意,以正视听,以稳人心。”

  方应物淡淡的说:“谣言止于智者,周公尚有恐惧流言日,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屑于去解释什么!”

  众随员彼此对视一眼,还是由那张姓随员苦口婆心的说:“大人之言本意不错,但天下多是愚夫愚妇,智者百不有一!

  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虽贵为钦差,还是出面解释一二为好,定可收拨云见日之功。”

  方应物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叹道:“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诸君不必多言,本官自有计较。”

  众僚属对视一眼,无可奈何的告辞退下,他们已经尽到了下属的义务,上司听不听那是上司的事情。

  但孔目蔡甫却故意慢了一步,拖拖拉拉的在屋中没有离去,方应物皱眉问道:“你有话要说?”

  蔡孔目吞吞吐吐道:“属下总是觉得,大人你是故意将府衙推到对立那面去罢?”

  方应物愣了愣,忽然笑了笑,“本官并非无容人之量,你继续说。”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赌博,蔡孔目下了狠心赌一把,咬牙道:“属下一直感到,大人根本看不上府县这些官僚,担心彼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而打心眼里嫌弃?

  如今大人你莫非是正在等待物极而反的时机,再一举将彼辈碾成齑粉?到了那时令行禁止,如臂指使,才好成就大业?”

  方应物很惊奇,蔡孔目这些话在细节方面语焉不详,但大意确是说对了。

  他确实是如此想的,猪队友比神对手更可怕,好经也会被和尚念歪,尤其是涉及到钱粮的事情。

  两世为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有善政下面走样的事情,见得还少么?

  就算府县衙门此时表现出积极配合的态度,方钦差也不会对这些陌生的官僚政客放心,宁可先摆出排斥的态度!

  更别说他方应物很明白自己在苏州府是什么口碑,更不相信自己只要王霸之气一放,大家都无条件崇拜自己。除非出现一个契机,让他也让别人真正产生信心的契机。

  方大钦差另外惊奇的是,原先他就觉得这个蔡孔目看事透彻,不同于其他僚属,但也没料到蔡孔目居然洞若观火,能揣摩出如此隐秘的心思。

  如此方应物放开自己的问题不谈,径自问道:“平时也看你谈吐不俗,读书想必是不错的,这等人才怎么才是个小小九品孔目?”

  蔡孔目老脸一红,“当年也是读书人,只不过被罚充为吏员,九年后考察等次最高,便又晋身为九品杂流。”

  按国朝制度,官员出身有三种,即杂流、学校、科举,这叫三途并进。所谓杂流就是吏员出身,学校就是监生出身,科举就是进士、举人出身。

  在国朝初年时,人才匮乏,三途地位相差不大。但到现如今,出身成为了非常讲究的事情,三途之中只有科举独尊,被奉为正途。

  而科举里只有进士独尊,举人都是二流货色了,更别说监生。至于吏员出身,那简直上不了台面。

  由吏员转来的官员一般就是终身九品杂官,运气逆天了能升个八品但还是杂官。在方应物这种正途出身的官员眼里,那样的杂官和小吏没甚区别。

  方应物颇为玩味的追问道:“你当年犯了什么过错,致使被罚充为吏员?”

  蔡孔目脸更加红了,“当时与先生家里妾侍有点往来......”

  什么叫往来?说的如此不清不楚,那肯定事情也不清不楚,若和别人侍妾不清不楚的话,还能有什么剧情?

  方应物面容忽然泛起了奸笑,“蔡先生,你身子怎么样?”

  蔡孔目突然打了个激灵,想起某些不好的风气,忍不住向后面缩了缩:“方大人为何如此发问?不知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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