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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官(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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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二十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应物从父亲那里退出来,走到自家西院,却见项成贤已经从他叔父那里回来了。

  此时的项大公子不复会试之前那种担心长辈责罚的愁眉苦脸模样,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可谓是一朝得志春风起。

  方应物把项成贤请进书房,上了茶水,商议道:“按着规矩,放了榜之后是不是该有同年宴?你我来主持一场浙省同年集会如何?”

  项成贤十分疑惑,“放榜前夜那场宴会不是让你大为破财、心痛不已么?怎么这回又要操办?你还有钱?”

  方应物先是正气凛然的矢口否认道:“钱财这种东西乃是身外之物,我怎么会心痛它?”又道:“这次我侥幸中了第一,理应为同年雅集牵头,有钱要办,没钱也要办!”

  项成贤拱手做一个虚礼,笑道:“方贤弟志存高远,为兄已经知道了!”

  方应物心有余悸的问道:“上次有如此多不请自到的,实在预料不到。但这次是今科同年宴会,想必没有上榜的人也不好意思来凑热闹,人数肯定不会再临时剧增了罢?”

  项成贤想了想,“这次我浙省大约四十余人上榜,到场的人肯定超不过这个数。”

  方应物的打算当然不止于此,“不但要召集同年,我还意欲邀请在京的同省官员参加,想必诸公也是极为乐意的。”

  “这个主意好!只是你有那么多银子么?”项成贤再次质疑道。

  方应物咬咬牙,“唯有打肿脸充胖子尔!又要劳烦项兄助我一臂之力了!”

  两人商议已定。便分头行事。项成贤去城东会馆一带统计人名并落实酒家,而方应物则又去找父亲探问朝廷中浙籍官员名单,父亲大人在京城混了几年,又是人在中枢,多多少少应该心里有数。

  面对儿子的询问,方清之长叹一声,感慨万分的说:“自从成化初年以来,刑部陆尚书、礼部姚尚书邹尚书、内阁商相公先后致仕,如今我浙省诸君有些青黄不接,在朝廷中没有高位者了。”

  方应物翻了翻白眼。“父亲你有什么好感慨的?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这才是你的机会。不然你一个翰林编修就想觊觎本省士林领袖的地位,未免显得贻笑大方啊!”

  方清之瞪眼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功名利禄都是浮云,为父何时觊觎过什么士林领袖地位?倒是你天天在家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煽风点火!”

  方应物举手道:“我只是想帮父亲立志而已!还是先说这次同年宴罢!请父亲指教指教,该邀请哪些大人?”

  “内廷中浙省人有侍讲学士杨守陈杨前辈、王献王前辈。侍讲商良臣商前辈。还有左庶子谢前辈。”

  方应物打断了父亲的话。“若宴集办的起来,儿子我把所有人都请到,也不会邀请谢迁到场的。”

  方清之顿了顿。想劝几句又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家这儿子极其有主意,他这当父亲的劝了也肯定是白劝。

  便只得继续介绍:“外朝中,目前名份最高的是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差一点的有刑部郎中杨茂元杨大人、员外郎洪廷臣洪大人。项成贤的叔父项大人也在京,也可以请来。”

  方应物一边听着,一边拿着纸笔记下。

  方清之看儿子记录完后,又介绍了一个人:“另外还有太仆寺少卿姜立纲姜大人也是我浙省人,此人虽然仕途平常,但乃是本朝书画大家,公认的书法第一。”

  “此人应该请!”方应物又记下,然后看着名单心满意足的说:“如若能请到,这次雅集可谓是一省英才毕集,群贤荟萃矣!”

  方清之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方应物觉察到父亲仿佛有话要说,便主动问了一句:“父亲大人还有何吩咐?”

  方清之很忧郁的摆摆手道:“没有了。”方应物再次告辞,退出了父亲的书房。

  他回到自己屋中,拿着名单细细研究一番,唏嘘不已。浙省虽然是与南直隶、江西、福建并称的科举大省,但目前还真是有点衰败,这一张名单上竟然连个侍郎以上的都找不出来,真是名副其实的谷底时期。

  不过也好,既然目前这些官员称不上高官显贵,那架子就不会太大,应该不会拒绝参加同省后进集会,更不会拒绝自己这个堂堂第一名会元发起的雅集!

  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号称有能耐把在京浙省名流全都汇聚到一起,甭管质量怎么样,传了出去这就是名望!

  到时候,全浙江读书人都知道,方公子登高一呼,大家都卖面子!幻想着急剧膨胀的巨大名望,方应物痴痴地笑了。

  今天轮到王瑜小娘子侍寝,脱得光溜溜在被窝里左等右等,却见夫君不上床,只拿着名单在灯下看,一边看还一边傻笑,不由得产生若干小小的埋怨。

  她起身披衣,凑过去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君真是小糊涂了。”方应物抬了抬眼,“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王小娘子指着名单,“夫君还说将京城本省名流一网打尽呢,难道没发现漏了一个人么?”

  “你是说谢迁谢状元吗?你都能想到,为夫怎么想不到?请他来干什么?不请他就是要制造出排斥他的情境,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不懂政治就不要插嘴。”

  王小娘子很不服气的拧了拧方应物,“奴家只问你一句,你把公爹放在哪里了?”

  “呃,这个”方应物无语,要说本省名流,父亲大人绝对算得上一个。难怪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原来是把自己父亲给漏掉了灯下黑,这就是灯下黑啊。

  也难怪父亲刚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有那满脸的忧郁,敢情憋着话不好意思说。

  请不请呢?方应物纠结了半天,最终只得把父亲加上去。

  可以想象得到,父为子纲,父亲就是要压着儿子。所以只要会元他爹到了场,会元的声势和主人地位肯定都要让给会元他爹了,原本大家要吹捧“方应物好厉害”,大概会变成“方清之有个好儿子”。

  方应物叹口气,之前他真疏忽了这点。这样一场辛苦却几乎等于是替父亲造势,千幸万幸只能说还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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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一章 该来的不来



  接下来几天,方应物与项成贤兵分两路,忙的坐不安席。项成贤去会馆一带招呼同年,方应物则按着名单一一去拜访同省官员,并盛情邀请对方参加今科同年宴。

  为了保证成功率,方应物还央着父亲大人写了若干书信,如果拜访对象有所犹豫,那就拿出父亲书信来,直接以父亲名义邀请。

  七八个人七八封信,方清之在自家儿子的死缠烂打之下简直写信写到手软。关键是方编修太实诚,每封信都很认真,要斟酌不同的语句、内容。不像当年托方应物捎信的某前阁老,几封信一个内容,只是换了抬头称呼而已。

  揉了揉手腕,方清之难得抱怨道:“你想大办同年宴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有必要如此匆忙么?非要赶在这几日?”

  “迟了就要放在殿试之后了,那时就没意思了。”方应物解释道:“殿试要出状元的,到时候天下瞩目,人人都说状元好,谁还记得之前的会元?

  那时候会元就是冷宫怨妇了!所以这几日要趁热打铁,趁着儿子我这会元没过气时,做主把同年宴操办起来树立名望,这叫利益最大化。”

  方清之简直对自家儿子万般无奈了,真是亲生的?“偏生你心思忒多,也不知道放在用心读书上面!不过即便为父写了信,别人也不一定会来,特别是王献王前辈。”

  方应物对此毫不担心,“如果看到父亲书信还不肯给面子赴宴,那样的人就没必要交结往来了。从此陌路就是,但王献王学士除外。”

  这次可是与新一代同乡后进结识的机会。又有父亲书信出面盛情相邀。如果还不肯到场,就是既不肯提携后进。又不给父亲面子,那么此人八成是性情格格不入的官场非主流。

  这样喜欢玩个性的人爱来不来,以后注定要扑街,方应物实在不稀罕。不过王献就不同了,这是数一数二的资深翰林前辈,再加今科副主考官身份,身份超然,本人能到场站台,就是大涨方家的声势。

  “王前辈有意疏远。你打算怎么请?”方清之又问道。

  方应物胸有成竹的答道:“山人自有妙计!”

  方清之又写完一封信,方应物一边很殷勤的帮助磨墨,一边嘱托道:“下一封是谢迁的。”

  方清之提笔讶然,抬头问道:“你不是不肯请谢前辈到场么?怎的还让为父写信相邀?”

  方应物傲然道:“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但请不请是我方家的事。为了避免别人说我方家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该请还是要请......只是父亲你别在信里写同年宴的事情,只说方家庆贺我这会元,请谢迁赴宴。”

  方清之苦笑几声,“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负气。谢前辈要是到场祝贺你,你的算计可都落空了。”

  方应物又是胸有成竹的说:“山人自有妙计!”

  方清之对自家儿子的习惯性的卖弄态度非常之不爽,真想脱口而出的喷儿子一句“妙你个头啊!”

  但顾虑到自己的父亲身份,方清之硬生生忍住了粗口。但他就是不主动询问。

  却说拿了父亲的书信,方应物便逐一登门拜访,两三天功夫便拜访的差不多了。过程大都很顺利。对方也都乐见其成。

  但是到了王献府上时,方应物被门子挡了驾。很公式化的说:“我家老爷说了,会试取中方公子。本是公事,不可以私情度之,方公子请回罢!”

  方应物目露悲愤之色,“我们今科浙省中式举子聚集,王公不肯前来教导一二么?看来是王公瞧不起我们四十多同乡新进后辈,如此在下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方应物大帽子扣下来,门子有点吃不住,连忙又进府去禀报了。又过片刻出来,门子无奈道:“我家老爷说知道了,方公子将请帖留下就是。”

  “甚好甚好。”方应物连忙把请帖递给门子,顺便送上一块小碎银子为红包。

  但那门子死活不收红包,让方应物大为感慨王献的家风,此乃真君子也。不过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大帽子扣下去,他不接也得接了。

  从王府告辞,方应物又到了谢迁府上,还是被门子挡了架。门子就是主人家的心腹人物,故而谢家门子当然知道谢迁与方家的恩怨,岂能给方应物好态度?

  只见这门子斜着眼,抠着鼻子的对方应物问道:“方公子所为何来?”

  方应物亦是傲气十足的答道:“我在两日后设宴庆贺今科会试收成,请贵府老爷赏个脸出席,我扫榻相迎。”

  门子面露不屑,“我家老爷只怕不得空。”

  方应物突然掏出请帖,二话不说,直接拍在了谢家门子脸上。随后嘲弄道:“我将请帖送到这里了,叫你家老爷自己斟酌罢!”

  “混账!”谢家门子还真没受过这种侮辱,登时怒发冲冠!孰可忍孰不可忍!在这里他的脸代表的就是主人家的脸,打他的脸就是打主人家的脸!

  这门子从脸上将请帖揭下来,冲上来就想动手。

  方应物无所畏惧,立定了淡淡一笑,“你想殴打在下?谢家人想在自家门房殴打方家送请帖的人?谢迁心怀嫉恨纵容下人殴打方清之的儿子?”

  一句一比一句刁钻,那门子听到最后这句,便收回了拳头,硬是忍住了滔天怒火。天下能当门子的人都是最懂事的人,不懂事也不会被派在门房接客。

  谢家这门子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动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不堪设想之后必定是自己被当替罪羊倒了霉。毕竟自家老爷与方家的关系太敏感了,自从几年前自家老爷坐视方清之下天牢不管不顾之后......

  方应物大笑几声,指了指请帖扬长而去。

  闲话不提,三日后醉香楼再一次热闹非凡,浙江同省俊彦汇集一堂,朝中浙省老爷也多有来出席的。做生不做熟,项成贤选来选去,最后又把地方定在了醉香楼。

  方应物作为主人之一依旧站在楼门迎客,与几个同年互相道过喜后,抬眼却看到同年乡试榜首兼会试榜尾李旻来了——这也是很有个性的人物,连名次都这么个性。

  李旻对方应物见个礼道:“王学士托我捎一句话,他今日身子欠佳,实在不能到场了。”

  方应物无语,这王献王学士也太实诚了罢?就因为与谢迁交好,便死活不愿意或者不好意思与方家有往来了?

  又不是大是大非,这立场也忒鲜明了......难怪王学士一直是资深翰林,终生没机会入阁,所谓性格决定命运。

  不过还让方应物感兴趣的是,王献怎么会让李旻带话?稍加思索,方应物便猜到什么。

  杭州城是一城两县,分别是钱塘县与仁和县。而李旻是钱塘县,王献是仁和县,他们就是同城人,和同县同乡也差不多了,有密切关系也不奇怪。

  难道王献说过的故人就是李旻?方应物想来想去,不由得冒出这个念头。以李旻心高气傲的性格,只怕还真不屑于王献的提点,然后自己却误打误撞,让王献把自己的试卷当成了李旻的试卷?

  虽然王学士终究不肯到场,算得上小有遗憾,但集会还要继续进行,方应物抛开了杂念,继续迎客。

  来客中官方身份最高的是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这是只差一步到部院堂官的人——由此可见当前朝中浙党实在是......说好听点叫青黄不接。

  方清之便陪着屠大人寒暄,却说屠滽环视一圈周围,问道:“为何不见谢余姚前来?”

  方清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像他怎么回答都不方便,还是那句话,他与谢迁关系太敏感了。

  站在父亲身后的今科会元方应物却开口答道:“晚生将请帖送到谢府,但没有回音。谢大人攀了翰林掌院徐学士的高枝,只等着做那从龙之臣了。我们这些同乡位卑无用,只怕入不了他的法眼。”

  “唔......”屠大人不可觉察的皱了皱眉,倒是信了几分。这位谢大人平常还真是只看身份,不大讲究同省关系,乡情淡薄得很,或许在他眼里只有同县才算乡亲罢。

  方清之回头呵斥自家儿子道:“逆子胆敢非议前辈,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屠滽再看了一圈,又问道:“怎的王学士也没有到?他不是今科考官么?”

  还是方应物答道:“王学士志行高洁,他是今科副主考,生怕被人议论徇私,所以便不来参加今天的中式举子同年宴了。”

  屠大人点点头,赞道:“王学士爱惜羽毛,情有可原。”

  正当此时,项成贤小跑过来,对方家父子道:“谢余姚谢前辈来了!”

  方应物倒吸一口气,略微愕然。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自己那样上门羞辱,为的就是让谢迁拉不下脸过来凑热闹,但是这谢迁竟然能忍得住气,还是要来参加这次新进士同年宴?

  不愧是历史上能四十多岁入阁的人物,这还是性格决定命运的体现!由小见大,可以看出他真是父亲的劲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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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二章 钱财与名声


      虽然对方应物而言,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算是一个意外。但今次同年宴依旧是团结的宴会、胜利的宴会,依旧是和谐的宴会、成功的宴会。

      来自浙省的精英人士汇聚一堂,前辈友爱、后进恭谨,春风沁人、把酒言欢,谈论当下,畅想未来......

      还是那句话,作为主人家的方应物自然要有主人的气度,而这里不是私下里搞小动作的场合。所以他不可能在自家召集的宴会上给谢迁难堪,否则只会搞乱气氛,让别人把自己看低一线。

      当然,谢迁也不会蠢到跑到同乡聚会上面去挑衅方家父子,该维持的体面还是要必须维持的。

      总体而言,方应物花钱买名声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不是谁家都有本事能办起这样质量极高的大规模聚会。

      能办的起来,这本身就是影响力的证明,而具备影响力则是能从数百同年中脱颖而出的法门之一。

      不过也产生了些许苦恼,曲终人散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出现在方应物面前,那就是这场五六十人的豪华宴集又花费了一百两左右的巨款。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万万不能啊,方应物不由得感慨道。不得不说,有钱确实更容易打出名声。

      方清之不沾俗务,不会操心这些事情,所以还账的事情还是落到了儿子方应物头上。

      一百两银子从哪里找出来?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打肿脸充胖子的方应物为此苦苦思索。以方家如今的名望,借钱不是问题,借一百两也不是问题,关键是找谁借,怎么借。

      正当这时,忽然家中下人来禀报。忠义书坊的姚谦姚先生前来拜访。

      难道姚先生又是过来送八股文选集的分成银子?方应物有种瞌睡遇到枕头的感觉,连忙把姚先生请进来。

      宾主落座,上了茶后。方应物问道:“姚先生今日到访,所为何来?”

      姚谦先是道喜:“当然是恭贺方公子高中会元来的!”

      方应物倒更希望是送钱来的。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商家也说无利不起早,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姚先生也哈哈笑了笑,“经过几年工夫,如今本书坊的时文选集可以发卖到多数省份了,眼下今科会试完毕,又可以出新的时文集子。你我要再接再厉,必须抢在别人前头做成。所以这抄试卷出来的事情还是要劳烦方公子,分成比照上次如何?”

      上次忠义书坊能出八股文选集,还是方应物托了刘棉花的人情。才能从礼部库房里把两三百中式试卷抄一份出来。这次当然更不成问题,而且新任礼部尚书周洪谟还当了方应物的媒人角色。

      这都是细水长流的钱财,如此方应物便一口答应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想到自己如今也是会元身份,抬抬价也不是不可以。但又一想,以如今这身份谈钱太没品了,所以就仍默认按照过去的分成比例。

      姚谦又问道:“有文章选集,仍须有人点评,如此才相得益彰凑成书籍。方公子有意做点评之人否?”

      方应物愣了愣。从商业角度,这是不错的噱头,绝对促进销量,但是......他断然拒绝道:“这不好,我与诸君都是同榜同年,我怎么可以随便评论别人文章好坏?”

      “方公子谦虚了,如果不愿也就作罢了。不过这次选集的卷首仍然要加上你的那首《明日歌》,当初很多人都没注意到作者,现在很多人回过头来,猛然发现这首诗的作者竟然是新科会元,一下子便众口传颂了,我看传遍天下也是指日可待的。”

      方应物笑而不语,当初不就是抱着这个扬名的目的么?如此励志、主旋律、又琅琅上口的诗词,如今又加上了会元的传奇色彩,不流行起来才怪,只怕很多望子成龙的父亲都会抄一遍挂在儿子的书房罢?

      这就是潜移默化中的名望啊,想象一下,若干年后有后生晚辈拜见自己时,客套一句:“方前辈,晚生被你的明日歌激励长大的......”

      姚谦忽然继续问道:“不过方公子有没有兴趣把自己的文章编纂成集,出书发卖?毕竟你是新科会元,应当有不少锐意上进的士子愿意研磨你的文章。”

      方应物大汗,摆手道:“在下不求此虚名了。”他对自己的八股文实在缺乏自信,偶然一篇还可称为古朴,但看得多了,未免就让人觉得辞藻贫乏,单调乏味。

      姚先生本来以为这个提议毫无问题,却没料到方应物拒绝,他很是惊讶。在他心里,方应物还是挺喜欢追求名声的,结集出书可谓名声钱财两得,怎么方应物好像避之不及?

      谈来谈去,还是没有谈到钱上面,方应物主动试探道:“姚先生还有其它事情么?”

      姚谦奇道:“莫非方公子没空,不能招待在下了?”方应物连忙否认,“没有这个意思!”

      姚先生一拍脑门,“还真是有件事情忘了!京城与辽东做生意十分便利,那边的皮毛药材人参这类都是中原的畅销货,我在京城做了几年书坊,这边已经稳固下来,立住了根基。仔细想了想,今后我有意再试一试东北的买卖。”

      方应物没有插嘴,他知道后面还有话。果然又听姚谦道:“现任辽东巡抚姓徐名贯,听说就是淳安人。不知方公子与他相识么?”

      方应物苦笑几声,“敢情你这精明人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把主意打在了这里。你真想找我讨那徐巡抚的人情?”

      姚谦也跟着嘿嘿笑了笑,“以你我的交情,在下找你帮忙也是理所应当么。无论如何,徐巡抚也是你的同县,不会不卖你们方家的面子罢?”

      “在乡里读书时,我曾经数次将徐家子弟羞辱,也算是个小小的仇家,你说这远在辽东的徐巡抚知不知道此事?”

      姚先生脸色立刻苦了下来,他虽然是生意人,但性子谨慎。去辽东那种化外蛮荒之地做买卖,若没有强力人物撑腰,他怎么敢冒险?

      本来当初他听到辽东巡抚徐中丞是方应物的同县时,便觉得其中可能有机会,却没想到拜错了菩萨......

      方应物却在想,要不要另外给姚先生介绍个靠山?某太监在辽东也是有过砍杀女真人使节冒充军功这种光荣战史的。

      ps:

      我还以为明天是年三十,所以昨天才说停两天,没想到今天就是年三十!!!等于是没歇着啥啊,整个人都不好了。。。。过年码字感觉真是魂不守舍,唉,大家凑合看吧。另外,就在这里祝所有书友新年快乐,全家幸福,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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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三章 看脸的殿试


      成化八年之前,殿试都是在三月初举行,不是三月初一就是三月初三,距离会试太近,让考生与礼部官员都很辛苦。

      成化八年时,因为要替已故前太子出殡,所以殿试延迟了半个月,直到三月十五日才举行。结果大家都发现,还是在这个时间比较舒服,天也暖和。从此之后,殿试就习惯性的定在了三月十五日。

      半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尘世中忙忙碌碌的方应物而言,时间过得很快。办完宴会,见完一些同年故旧,一晃就是三月中旬了。

      于是方应物便暂时把所有杂事先放到一边去,专心等候殿试这个科举道路的终点。

      殿试是三月十五日举行,当然准备工作不可能到了十五日才开始,但之前的选读卷官、拟题、天子定题、印卷这些程序与方应物没有多大关系。

      科举大三关里,乡试和会试的模式基本雷同,但殿试却不同。殿试名义上是天子以策取士,是由天子亲自主考,而一干辅助取士的大臣只能叫读卷官,不能叫阅卷官,更不能叫考官。

      入选读卷官只有一个条件,非执政大臣不可,地位不到想都别想。也就是内阁宰辅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以及詹事府、翰林院的堂上官,一共选出十四人组成。

      比如这一次成化十七年殿试的读卷官阵容里,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刘棉花当然是在列的,而且还是话语权最大的三人之一。

      如果这时候。方应物正式迎娶了刘府小娘子,那刘棉花估计就要请去避嫌了。但眼下两家并未结亲,翁婿关系还没有法律效力,所以刘棉花还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参加读卷工作。

      闲话不提,到了三月十五日这天。天色蒙蒙亮时,方应物等三百名今科中式举子齐齐聚集在长安左门外。在礼部官员的吆喝下,准进士们按照名次排列队伍,会元方应物自然是首位。

      黎明时刻,礼部官员引导着队伍沿着御街前行,从承天门进入皇城,又连续穿过端门、午门,正式进入大内。

      这些准进士都是第一次进入皇宫,一路上只见得红砖金瓦宫阙壮丽,连续穿过的门楼也是雄浑巍峨。皇家气派扑面而来。这一切简直是菜鸟们生平见所未见,便让他们十分紧张,大气也不敢出几口。

      但排在队伍首位的方应物却紧张不起来,他上辈子数次进入故宫游览考古,要震撼早震撼过了。这时候只是饶有兴趣的左顾右看。在心里比较着这座皇宫五百年前后的区别和变化。有兴致时还与带路的礼部官员闲聊几句。

      看在别人眼里不由得啧啧称奇,暗叹一句:“此子心性镇静非常,绝不是池中物!”

      过了午门后,可以远远地望见奉天门,再往里面走才是皇宫最核心的地方。奉天门左右还有东西角门,一般人只能从这里过。

      在金水桥南稍等片刻,队伍被引导过了桥,穿过东角门来到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

      奉天殿是皇宫三大殿之一,只有一些大礼仪才可以使用这里,殿试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天子已经在殿中升座。文武百官也已经向天子礼拜完毕,赞礼官便宣中式举子上前礼拜。

      当然众考生是不用进殿的,只是上了丹陛,然后以方应物为首随着赞礼官的招呼,完成规定动作而已。有些比较文青的考生此刻面对神圣的大殿,已然热泪盈眶、涕如雨下......

      随后就在殿外丹墀上考试,案子早已摆好,并贴着每人的名字,等三百考生各就各位,执事官员便把题目发了下来。

      方应物拿到题目,开眼看去,只见上面写道:“皇帝制曰:联祇举丕图,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以底雍熙,不可不求定论焉。

      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纪纲法度,然后可以治。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岂法无所用乎?

      圣王立法必有名以表实,然后可以传远。而议者乃谓三代之法,贵实不贵名,岂名非所先乎?治不在法,则继以仁政之说似决。法不贵名,则必也正名之说似迂,二者将何所从也......”

      一道题目,洋洋洒洒数百字,看得方应物连连腹诽。这题目简直就是篇文章啊,这是想出题还是故意卖弄?

      不管是不是卖弄,方应物也管不着,他看完题目又想了想,便奋笔疾书起来。

      反正殿试不淘汰人,也不讲究死板的八股格式,所以不用在意许多,只管凭着思路一口气写下去即可。中间注意一下骈四俪六的语句,再来点以古讽今的小段子显示自己忧国忧民就搞定了!

      方应物虽然学术功底一般般,但胜在思路开阔,此时笔走龙蛇文不加点,看在监临官员眼中,自然又暗暗得到一个才思敏捷的评价。

      写了三四千字,方应物感觉差不多了,便收了尾,然后起身走下丹墀交卷去。

      收卷官在东角门这里,方应物交了卷出东角门,就算是离开考场,至于下面的程序就与他无关了。

      此时十几位读卷官都在左顺门里的东阁,所有试卷都要先送到这里。当着方应物的面,收卷官弥封试卷,盖上关防,然后就拿着试卷朝左顺门行去。

      方应物望着收卷官的背影,愕然片刻。这殿试果然极度的、非常的、特别的不规范,不过他喜欢!

      这其中当然有潜规则了......没错,试卷的确是弥封糊名,理论上送到东阁后,看不出是谁的试卷。但收卷官亲自拿着方应物的试卷到东阁去,难道他没长嘴么?难道他不会用嘴巴告诉别人这份试卷是谁人的么?

      会试名次靠前的人和关系户都会享受这种待遇,不用惊讶。这就是殿试的规矩,告到皇帝老子那里也没用。

      科举最终名次分一二三甲,在理论上是这么产生的——殿试试卷由十几个读卷官看过后,每人都会划出等次符号。

      一张试卷得到的头等评价越多,当然名次也就越高。若一大半人给某试卷画了四五等,那此试卷必定是三甲了。

      在实际操作中,试卷都由阁老先看过,并先评价过,然后才让其他读卷官传阅。所以你懂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定调子”,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当然绝大部分阁老就算提挈自己人,也会讲究体面的。吃相不会太难看,不会一定要帮自己人弄个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甚至还会故意反其道为之,以示公正无私。

      除非是极个别的奇葩,每每说到此处就不得不点名张居正。没有吃相比他更难看的阁老了。

      不过读卷官终究是读卷官。不是阅卷官,他们不能直接决定三鼎甲,这是天子的最高权力。

      但天子也没工夫把三百份试卷都仔细阅读,所以每次都由读卷官选出前十名呈进御览,然后由天子在这小范围内亲笔点出前三。也就是说,试卷进不了这十名里,就彻底和三鼎甲无缘了。

      在成化十七年这次殿试,三百份试卷都已经送到东阁,众读卷官圈圈叉叉的评价完毕后,已经是深夜凌晨了。

      此时东阁里火烛高照。却有两位大佬脸红脖子粗的对峙着,场面僵持不下,旁边十几人饶有兴趣的各看各的热闹。那二人所争执的,就是要呈献给天子的十份试卷中最后一个名额。

      屋里十几个人都是执政阶层的核心官员,不是阁老就是尚书,没有什么外人,故而可以大家不顾体面,很放得开。该吵架的吵架,该起哄的起哄,对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消遣时刻。

      据某野史记载,对峙的两个人都是内阁大学士,都姓刘,姑且称之为谨身公和文渊公。其时二公各执一卷,互相攻讦不已。

      谨身公:“祐之你好不要面皮,不愧是人称棉花!谁不知那是贵府东床的试卷?你当真不肯避嫌么!”

      文渊公:“叔温慎言,此人眼下并非吾婿!何况古人云,举贤不避亲,好就是好,无需多言!”

      谨身公:“虽然两张试卷都是八个圈(注:一等),看似平手。但除此之外,你手里那张试卷却多一个叉(注:五等),这就等若低半头!”

      文渊公:“你简直笑掉天下人大牙,谁不知道这个叉是你公报私仇画的?在此时岂能作数?真要避嫌,就该将你画出的等次抹去!”

      谨身公挥了挥手里试卷:“吾手中卷,人名吉利,正应了大礼喜庆!”

      文渊公大笑三声,亦挥了挥手里试卷,“吾举荐之人,称得上相貌俊逸、仪表出众,足以壮朝廷观瞻!

      你手里那人我也见过,尊容说其貌不扬都是轻的,让这样的人出列,只怕天下人都以为我朝无人!所以就不要献丑了!”

      至此谨身公哑口无言,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颓然败退。

      事后方应物听到这个事情,顿时哭笑不得,他真没想到,自己科举还有靠脸的时候,凭着长相英俊才挤进了最终十人名单里。

      排名次要考虑长相、姓名,听起来像是笑话,但放在这个时代却不是笑话。如果不考虑关系户,阁老在做选择时经常会打听长相,专拣那相貌堂堂的人呈献上去。

      毕竟这十个人里要出状元的,那可是万方关注、天下瞩目的人物,长相必须要对得起观众。美男子不见得能当状元,但状元却大都是美男子。

      所以方应物长相英俊也是综合实力的体现,他靠着自己这张脸,有惊无险的杀进了御览名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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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四章 状元的流言



  十几位庙堂执政大佬酝酿完毕后,定下了十份试卷作为前十名待选名单,剩下的就好办了,按照标记的等级分高低一个个排列就是。

  这只能说是读卷官暂定的次序,大体上不会变了,但进呈天子后,仍然存在被天子心血来潮临时调整个别名次的可能。

  一夜过去,东方渐晓,众读卷官从东阁出来,又出了宫中,各自回家休养生息一天。到了明日,他们又将重新聚集在文华殿,并于御前确定最终名次。

  要不说殿试与会试相比实在太不规范了,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无考官之名有考官之实的众位大佬竟然可以回家休息。

  这就导致了殿试毫无秘密可言,在无数有心人的关注下,殿试读卷情况几乎立刻就风传于大大小小的官衙、朱门之中。一条消息也随之传于街头巷尾之间某相国要力保某会元继续当状元!

  若是别人身上爆出这种传言,听者多半一笑了之,考试时候传出各种流言实在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尤其是内定某某当状元之类的流言,一般十成十的不可信。这年头士林风气还没那么无耻,稍微爱惜羽毛的人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利用权势抢一个状元。就算得到这样的状元,也相当于坐在了舆论火山口上,何苦来哉。

  但同样的流言放在刘棉花身上,大家倒是有几分相信了别家大佬脸皮或许没那么厚,而刘棉花却绝对不同的。以他的厚颜功力,想必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抢一个状元。也真敢坐在舆论火山口上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而且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分析出刘棉花不缺动机,刘家多年后续乏人、科举不给力。估计刘棉花已经有些急眼了,这次想要用未来女婿挣回一点面子。

  更何况某女婿已经是会元。足以证明了实力,又是德高望重的三元宰相商相公的高徒,若再当个状元,那么质疑和非议相对少一些。

  翰林院编修方清之今日刚刚进了翰林院大门,便听到了这些和自家儿子有关的传言。随后他真坐不住了,一边抱怨自家儿子什么时候也不叫人不省心,一边急忙返回家里去。

  此时方应物正怡然自得的坐在院中,与小妾手谈消遣(其实是五子棋),不经意抬头看到父亲匆匆过来。大惊之下连忙站起来去迎接。

  正常情况下,父亲大人如果有话说,那肯定是打发下人来喊他过去。但现在父亲却亲自来找,又是从外面匆匆赶回来,那肯定有大事或者急事了。

  方清之也不等儿子见礼,当头问道:“你与刘相国之间是否对殿试名次有所图谋?”

  方应物闻言大怒!他上辈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过一句话,大意就是“父母可能是世界上最相信自己孩子的人”,怎么在这辈子完全反了过来?自己这父亲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不相信自己的人!

  面对自家儿子悲愤的目光,方清之也觉得自己口气有点儿不妥。讪讪一笑便解释道:“不是为父不信你,外面皆传言,今科殿试万首辅没有倾向性,而文渊阁刘大学士却极力推举你。已经在昨夜压倒了谨身殿刘大学士,所以最后必定还是你独占鳌头。”

  猛然听到这个流言,方应物一时猝不及防。愣在当场。

  摸着良心说话,方应物从来就没有争夺状元的想法。常言道箭射出头鸟,而状元就是那个出头鸟。他方应物当了状元更是出头鸟里的出头鸟。

  方应物又仔细想了想,这流言还挺逼真!

  前文提到过,刘棉花是个内心不要脸但外表要脸的人,为了给别人看状元女婿的荣耀也罢,为了表现出慧识珠也罢,在目前这个情况下还真有可能出力!反正也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方应物又想道,世人对名缰利锁这东西始终看不透,这次面临仿佛唾手可得的状元荣耀,难道连刘棉花也把持不住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坐不住了,顾不得与父亲说什么,同样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前往刘府而去。

  话说这段时间里,方应物在刘府一直是畅通无阻,享受着近亲里的近亲待遇,但今天却被已经混熟的门官挡了架。

  这门官一边苦笑着,一边劝阻道:“我家老爷昨夜未眠,今日要休息,不见外客。”

  这是骗鬼呢?方应物斜视之,“在下有十万火急事情,非要见到老泰山,如何是好?”

  门官再次苦笑,“我家老爷其实发过话,道是如今殿试结果尚未定论,若方公子你登门造访,为了避嫌还是不见了。”

  避嫌?方应物只想大笑几声,刘棉花什么时候顾忌起这些来了?

  方应物这次登门,未尝不是存了试探之意,毕竟流言未见得就是真的。如果刘棉花大大方方的接见,那对方应物而言,算是流言不攻自破;但刘棉花不见,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流言的可信度

  但但但,他方应物与刘吉的立场并不是纹丝合缝的一致啊!这个状元,刘棉花可以去要,可是他方应物要不得。

  刘吉是内阁大学士,已经接近于位极人臣的地位,无论要不要脸,只要天子还用他,别人就只能奈何不得。

  他方应物却不同,他的未来道路还很长,为了长久利益,必须要顾及舆情。正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他万万做不到刘棉花这种“我自巍然不动”的地步。后世首辅张居正的儿子是状元又怎样?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再说,世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救父不得不委身于名声不佳的刘家,别有苦衷情有可原,不大影响声誉。但若靠老泰山搏出一个状元,那真有嘴也说不清了!

  方应物极其无语了,莫非文星魁首状元对读书人的魔力如此之大,连刘棉花这种近乎绝对理智的人物都可以利令智昏?

  门官见方应物神色不定,便又道:“我家老爷另有话说,他并不是贪图状元女婿的荣耀,方公子应当明白其中道理,还是请回罢!”

  方应物愣了愣,刘棉花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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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五章 宫里宫外



  见不到刘棉花,方应物只得回家,他也真是毫无办法了。毕竟他缺乏直接干涉的能力,没有代理人就什么也做不成。静坐在家时,他只能想想,刘棉花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此时父亲方清之已经再次出门,等到傍晚时候,又见到父亲从外面回来,并且带来了新的消息。

  “今日翰林院中诸君议论纷纷,皆以为刘博野在内阁中蛰伏数年,如今时机已到,他要借此立威,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实力!”

  原来如此!方应物若有所悟,不由得感慨翰林院不愧是精英荟萃的地方,分析果然不同于市井小民!

  刘棉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而在于次辅刘珝身上,他蛰伏隐忍六年,如今也蠢蠢欲动了!

  状元只是个道具!勾引得刘棉花把持不住的,并非是状元的荣耀,而是更进一步的诱惑!

  方应物脑中闪现出一些史料——刘珝与刘吉刘棉花都是成化十一年同期入阁,年岁也差不多,至今已经六年。

  两人之间总体条件旗鼓相当,同为纸糊三阁老。但刘珝是次辅,平时也好发议论、时不时与万首辅争锋,而刘棉花是第三大学士,平常处事相对比较低调。所以在声威上,刘珝是高于刘棉花一线的。

  另外首辅万安比两个姓刘的同僚年长十来岁,一旦万安有变,刘珝接班首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但前阵子刘珝因为儿子不争气,莫名其妙挨了闷头一棒。成为朝野笑柄,又加上万首辅的刻意打压,声势消沉不少。

  这次在争夺进呈御览的殿试试卷名额时,刘棉花一反常态。也与刘珝针锋相对的较起劲,最终击败刘珝。难道真的是为了自己这未来女婿争风?只怕意义不仅仅在于此罢?

  如果最终刘棉花真把自家未来女婿捧成了状元,最大的象征意义的确就是展示实力,或者说展示出不弱于次辅的实力!连状元都可以制造,还有什么更好的广告?

  至于是否公道、是否黑幕、或许要遭到士林舆论的攻击,但对一些立身不正的朝廷官员而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在他们的哲学里,有能力制造不公的人才是有实力的人,认准这一点就没错。

  可是,这样对他方应物自己的前途真的好么?明眼人都看得出。对刘棉花而言利大于弊。但对他方应物。那肯定是弊大于利的,谁想一入仕途就背着污名?

  想到这里,方应物背生虚汗。充分感受到了政治的冷酷。以刘棉花的智商,不会想不到这点,但刘棉花仍然如此去做了,没有顾忌交情,也没有顾忌未来的亲情。

  自己参加科举,也成了刘棉花用来翻云覆雨的工具,并且容不得自己有半点反抗。这种最高层的角逐,他确实只能干瞪眼。

  父亲方清之宽解儿子:“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纵然一时不如意,不算什么。清者自清。”

  方应物叹道:“父亲言之过早,流言也许终究是流言。”

  “从我听到的消息,刘博野已经征得万首辅默许了,三个大学士有两个点头,谁还能阻挡?”

  方应物苦笑几声,自己早就该有这个觉悟了。既然生活就像那啥,不能反抗就闭上眼睛享受罢,最起码有可能成为真正天下第一的状元,不是么?

  三月十七日,天子御文华殿,众读卷官也赴殿进呈殿试试卷。

  同时,众考生也齐聚在皇城长安左门外面,等着放出殿试榜,也就是俗语中的皇榜或者金榜。

  方应物本不想去,但是不去更显得心虚,所以也不例外,清晨与项成贤一同赶到长安左门外等候。三百来个考生其实不算多,很容易就找到了王华等同省同乡。

  同乡看方应物的目光都是怪怪的,有点门路的人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传言,看样子这小同乡要连中两元了。

  其他人顾及同乡脸面,闭口不谈流言,但口直心快的李旻就忍不住了,对方应物问道:“传言是否属实?”

  能言善辩的方应物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或者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该被问出来。

  此刻有位三十岁左右的举子走到身边,问道:“当面的莫非是方会元?”

  方应物趁机没理李旻,侧头反问:“阁下是谁?是哪里人?”那人答道:“在下张天瑞,山东清平县举子。”

  方应物顿时隐隐了然,他也听说过殿试之后两个刘阁老为一个名额争执,刘棉花推举的自己长相好,对方的优势是名字吉利,最后还是自己靠着脸获胜。

  眼前此人名字吉祥,又与刘次辅同为山东人,长相亦有点欠佳,大概就是刘次辅所推举的那一位了。

  这人主动找自己攀谈,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方应物想道。果然听到张天瑞语含讥讽的说:“在下预先恭喜方朋友连中两元、独占鳌头了!”

  方应物有点火大,别人来嘲讽两句也就罢了,他认账,这张天瑞有什么资格来嘲讽?

  他就不信张天瑞没有去走刘珝的门路,不然刘珝凭什么大力支持他?只不过没有做成而已。总不能因为实力不足作案未遂,就立刻摇身一变成了纯洁清新的白莲花罢?

  如此方应物便开口反讽道:“皇榜未出,阁下如何知道谁是状元?莫非阁下能替圣天子点了头名?”

  长安左门外的唇枪舌剑先不提,宫中文华殿里则是气氛肃穆端严。成化天子居于殿中宝座,首辅万安趋前跪在御前,其余读卷官分列在后。

  在这个场合中,按惯例由阁老象征性的朗诵三份试卷,然后将其余试卷按预定名次一起进奏给天子,随后钦定名次就是最终结果。

  第一个出面朗读的自然是首辅万安,他手展一份试卷,慢慢的读了起来。众人听了个开头便知道,这份被万安第一个朗诵的试卷“疑似”是会元方应物的。

  这份试卷由首辅第一个读出,象征着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但面色如常,只有次辅刘珝脸色稍稍变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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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六章 最终名次



  大明成化天子朱见深面无表情、一丝不苟的坐在文华殿宝座中,姿态标准的仿佛受过千百次训练一般,圆圆的中年男人脸庞倒也显出几分宝相庄严。

  只是这慵懒而涣散的眼神有点不协调,小心翼翼的出卖了天子的内心。这双眼珠百无聊赖的转动着,漫无目的的扫视着身前群臣,没有焦点。

  本代除了朝会和一些大礼之外,群臣基本见不到天子,正所谓“天高帘远、君门万里”。在这决定殿试最终名次的场合上,倒是能见到天子一面,只可惜仍是走程序走过场,君臣之间说不上几句话。

  听着万首辅读卷,朱见深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都是朱家臣民,谁当状元不一样?早点结束这场乏味的仪式是正经,还是回内宫打球或者画画、看戏比较有趣。

  万首辅第一个读卷完毕并退下,又轮到次辅刘珝上前读卷,等到读三份试卷后,过场就算走完了。

  刘珝刘阁老是天子小时候的正牌老师,朱见深也不得不稍微认真一些,对着刘珝点了点头,叫一声“东刘先生”。

  刘珝拜过天子,却没有从御前宝案的十份试卷中取一份朗诵。反而转身到了旁边另外两三百份试卷那里,取出了最上面的一份,也就是原本预定的第十一名。

  其余读卷官纷纷皱眉,这不合常理。

  御前宝案上十份试卷,是众读卷官集体预定的前十名。进呈给天子后。再由天子点出三鼎甲,这是大臣与天子之间默认的权力划分边界线。

  当然也有较真的天子对前十名都不满意,非要从剩余试卷中找出合乎心思的状元,但这也只是天子的独有特权。{B IX IagE}别人是没有的!

  眼下这刘珝刘阁老擅自跳出众人先前预定的前十名,另外推荐试卷,这性质等于是推翻了大家先前的共识!他想做什么?难道是想依仗君恩,强行专断的指定状元么?

  众人又记起,刘珝取出的预定第十一名试卷应该是他同省张天瑞的,因为文渊阁大学士刘吉刘棉花力挺会元方应物,所以才把张天瑞挤到了第十一名。

  所谓愿赌服输,输了就输了!但这刘叔温却因为不服气就到御前胡来,分明是恃宠而骄,未免太坏规矩。如果都像这样。那还要内阁作甚?还要部院作甚?

  其实话说回来。刘珝刘阁老岂能不懂规矩?只是有苦不好说,非常事情不得不行非常事。如果他不来点狠的,那他岂不眼睁睁看着刘棉花捧方应物去当状元?那到时候谁是内阁老二?

  不顾别人诧异的目光。刘珝若无其事的展开试卷,朗读出声。他是讲官出身,声音洪亮端正,两三千字的论策一气呵成的读完了。

  不等刘珝退下,当即就有人表示异议。有大臣从班位中出列,对天子奏道:“刘珝心性狡险,反复无常,举止诚为卑鄙,理当逐出殿试!”

  又有另外一人出列弹劾道:“刘珝袒护私亲,罔顾公义。不循正道,御前挟君恩自重,其罪难赦!”

  刘珝当然自辩道:“老夫为国举贤,问心无愧!此卷确为上佳,有何不敢言?”又有人助拳道:“名次皆在圣裁,吾辈只各自举荐贤良而已,诸公又何须喧宾夺主!”

  看着吵成一锅粥的殿中,向来最讨厌麻烦事的宅男天子心生厌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真是不消停,吵来吵去皮球又要踢到他这里了。不过自己这老师......一次又一次的惹出问题,实在是有点不懂事啊。

  御前锦衣卫武官中气十足的大喝一声:“有圣谕:继续读卷!”

  长安左门外,方应物依旧和张天瑞有一句没一句的斗嘴。

  过了午后,从城门里涌出一队锦衣卫官校,中间簇拥着几个宫中制敕房小官员,有识货的人高呼道:“金榜来了!”

  众考生不约而同停住了议论或者争吵,一同去围观,路过此地的其他闲杂人物也纷纷围聚过来看热闹。

  其实这不算正式张榜,正式挂金榜要等到传胪仪式之后才昭告天下。今天只是提前告诉考生名次,让考生心里有数,做好金殿传胪的准备。特别是状元,要代表考生上谢恩疏,肯定得提前准备好。

  制敕房小官扫视了一眼,咳嗽一声,手捧帖子开始读名次,“第一甲第一名,张天瑞,山东清平县!”

  众声一片喧哗,第一甲第一名,就是状元了!结果居然和传言不一样,这张天瑞不是据说连前十都没入,怎的就成了状元?

  难道次辅刘珝手眼通天,能一力压制其他所有人,把张天瑞抬举到了状元地位?

  方应物心头一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这个烫手山芋可算没有落到自己头上,不然自己还真是处境尴尬。

  但他同时又感到些许失落,那可是文魁天下的状元啊,就这么从手边飘过了......

  制敕房小官继续读到:“第一甲第二名,王华,浙江余姚县!第一甲第三名,黄珣,浙江余姚县!”

  这就是榜眼和探花了,众人一片惊讶,之前的大热门人选方应物竟然连前三都没进入!

  方应物也暗暗想道,历史又出现变化了......这科王华本该是状元,然而却成了第二名榜眼,原榜眼黄珣成了第三名探花。

  随即方应物又患得患失的想起自己,自家到底是第几名?刘棉花靠谱不靠谱?这老头别关键时刻掉链子,把自己坑到榜尾三甲去罢?一二甲和三甲相比,前途和待遇可大不相同的!

  读完一甲三名,制敕房小官停了停,继续宣布名次,开始读第二甲名单。但一直读到二甲第七,都没有方应物的名字,也就是说,方应物根本不在总名次的前十名里。

  这下连方应物都紧张起来了,这情况怎么完全有点失控的样子?随后便听到:“第二甲第八名,方应物,浙江淳安县!”

  方应物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这名次仍然是二甲前列,足够用了!

  但他的好友项成贤忽然义愤填膺的跳了出来,振臂高呼道:“清者自清!流言中的第一成了第十一。本该第十一名,连前十都不能入的人,却莫名成了第一!

  不知道当初的流言都是哪些小人兴风作浪制造出来的,也不知道今日这状元是怎么糊里糊涂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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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七章 满头尘土说功名



  文华殿里已经散场,天子回了深宫,而诸位大臣面色各异的离开了殿中。这些大佬都是纵横政坛几十年的风云人物,绝对称的上见多识广,但却从来没见过如同今天这么诡异的御前读卷。

  次辅刘珝逾越规矩,利用大学士读卷机会推举落选试卷,这简直已经是赤膊上阵,够令人侧目了。

  谁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该在后面读卷的第三大学士刘吉竟然在天子面前表示,他放弃读卷,并赞同刘珝所读试卷为状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三个阁老两个赞同某人,状元还能有跑?于是天子龙颜大展,不再为难,轻松愉快的把张天瑞和方应物换了个位置......想必此刻在天子心中,是十分赞赏刘棉花顾大局、识大体的,不然要吵到什么时候?

  吏部天官尹旻与谨身殿大学士刘珝一同前行,悄声问道:“叔温何故如此?为一个张天瑞不值得。”

  刘珝默然无语,尹旻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能不力挺张天瑞么?不然真让刘棉花踩着他,把方应物推举为状元,那以后他还有什么声势可言?

  但是刘珝也万万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刘棉花的无耻程度,最后倒是他成了公然操纵科举、破坏行规、无理取闹的货色!只怕以后在科道那边,还有麻烦事!

  却说在长安左门外,名次公布完毕后,众举子可谓是各有心思。名次在前的当然喜形于色。科举结束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选官。名次越高,选官时选到好位置的可能性就越大。

  至于名次在后的,那就是欣喜中带着小小的遗憾了,中进士固然是光宗耀祖的喜事。{BixiAge}不过若选官选到外地当知县或者州判、推官,不能留在京师大展拳脚,总觉得有所缺憾。

  不过金榜题名是喜庆场合,大都感慨几下人生也就过去了,至少目前这里都是同年进士,谁也不比谁高出多少。

  但项成贤义愤填膺的喊了几嗓子,并怒斥朝廷对方应物不公正之后,便叫众人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到状元和二甲第八名两个人身上了。不约而同想道,今科这个状元仿佛有点不地道啊......

  先前方应物在成绩上是乡试第三、会试第一,在人气上名声响亮。卖相又绝好。在朝中也有大学士级别的巨头大力撑腰。外加是三元首辅的弟子,所以想要一个状元几乎是手到擒来,绝对是第一大热门。

  当时无论别人怎么想。心里服气不服气,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若方应物最终独占鳌头,那也是按照规则来的,还是在合理运用规则范围之内的。方应物的综合实力确实最强,条件是硬邦邦的,这点不服不行,就是有鬼神相助也可以理解。

  可是最后的真正状元不是方应物,而是已经失去资格的张天瑞,这就有点颠覆众人认知了。

  在众所周知的传言中。这位状元君明明已经掉出了前十,根本不具备御前待选的资格,最后名次应该默认是二甲第八,如何成了状元?用二十一世纪高考比喻,此君连一本分数线都没有过,还想什么清华北大?

  现实里这样的事情还就是发生了,张天瑞和方应物名次正好掉了过来,张天瑞取代方应物成了状元,而大热门方应物却落到了二甲第八。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方应物能中状元,那算是内幕;但张天瑞这个状元,就绝对称得上是黑幕了。一个产于于规则之外的黑幕!

  大家都不是傻子和瞎子,当然看得出来,如果不是直接破坏了规则,本该连前十名都没进去的张天瑞凭什么能挤掉方应物,把状元抢到手?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方应物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什么叫大热必死,什么叫木秀于林,这就是活生生的典型。至于张状元,还是算了罢,只怕这是大明立国以来最有猫腻的状元了。

  如今看起来,方应物反而显得很是可怜。有不少人渐渐围住了方应物,特别是受过方应物招待的同省亲近举子,纷纷开口劝慰。大家也许无力对抗黑幕,但至少还能抚慰一下受害者,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黑幕的不满。

  “天意渺渺,非人力能左右,还请方朋友节哀!”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方朋友共勉!”

  “此非战之罪也,方朋友虽壮志难酬,但无须郁郁于心,毕竟来日方长!”

  猝不及防的,方应物便被这一股脑而来的热情和安抚给淹没了。他愕然片刻,心里感觉极其古怪......

  自己好歹也是二甲第八,在三百人中也是高居前列的,比在场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名次都高,到了选官时候,手拿把攥搞一个清流美职也不在话下,怎么大家看待自己好像是看待落榜举子似的?

  想至此处方应物也真是哭笑不得,一群考了第几十名、第一百多名或者第二百多名的同年,同情他这第十一名?有没有搞错!

  只是方应物到现在还不知道文华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棉花到底是失手了还是挖坑埋人,所以不好答话,只能支支吾吾的应付着,看在别人眼里更显得意气消沉。

  这时候,同省同年、乡试解元李旻也挤了进来,对方应物郑重其事的拱拱手,赔礼道:“余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信流言,多有得罪。如今方知周公恐惧流言日,古人此言至理。”

  方应物盯着李旻愣了愣,忽然隐隐悟到了什么,原来这种效果也不坏......与一个有争议的高调状元比起来,还是当一个名次略一点但被大家认可的悲情人物比较实惠,纵观官场,万众瞩目的状元其实不太好混。

  此时此刻,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除了作诗......方应物忽然抬头哈哈大笑几声,对着身边友人抱拳为礼,高声诵道:

  “卷书零乱笔纵横,夜夜寒窗待天明。一朝大梦违父愿,三年疏学愧师恩。他乡酒醒灯前雪,帝都春寒榜下情。世道人心无奈何,满头尘土说功名!”

  作诗完毕,方应物挥挥袖,摇摇头,叹叹气,跺跺脚,便迈步走人,离开了长安左门。

  众人望着远去的背影,叹而惜之,一个十九岁少年状元的百年佳话就这样被黑幕摧毁了啊。果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先前那个流言是谁放出来的?方应物总不会蠢到自己放出这种流言罢?

  按照获利者嫌疑最大的原则......难怪有人要指责朝廷不公,如果真是因为流言太盛,毁掉了方应物的机会,导致大热门居然连三鼎甲都没入,这样对方应物真的公平么?

  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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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八章 内情中的内情



  方应物离开了长安左门,一直走到了西城。临近家门时,他忽然左顾右看,确定后面无人追踪,周围也没有人认识他后,便离开大街,窜进了小胡同里。

  随后方应物连续窜了几条小胡同,离家反而远了。直到再次确定周围无人跟踪,这才大胆转了几转,抵达刘棉花府上。

  “方公子来的可是不巧,我家老爷眼下并不在。”门官对突然驾到的方应物道。

  方应物毫不客气的在门房里坐下,“我知道刘公今日入朝,此刻大约尚未回府。但我非见不可,就在这里等了,一直等到他老人家回府!闲话少提,先借几口茶来喝!”

  门官摇摇头,他看得出来,这位方姑爷明显带着几分气。但他也没办法,只得任由方姑爷在这里使性子。

  方应物倒不是生气,他只知道,若自己见不到刘棉花,那就难以心安。

  其实殿试最终名次是多少无所谓,方应物也很明白得到状元没什么太大实际好处。但关键在于,这种忽上忽下、变幻不定让方应物的敏感小心肝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而且他很讨厌这种被人当棋子拨来拨去、完全不能自主的感觉。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眼看着要金乌西坠了,才见到文渊阁大学士刘吉的仪仗从胡同口闪现出来。刘大学士的长随仿佛未卜先知,跑到门房里瞅了一眼,对方应物道:“我家老爷请方公子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刘棉花先看了看方应物气色,觉得方应物心情不大好。不由得暗叹一声,少年人毕竟是少年人,即便理智如方应物这样的。也难免对状元荣耀耿耿于怀。

  他便主动开口道:“你已经知道名次了罢?在我看来,二甲第八比状元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了一点委屈,今后说话声音才响亮。比如说,现在还有人非议你么?是不是比原来名望更好一点?”

  方应物答道:“老泰山说的不错,消息传出来时,长安左门外诸君无不对小婿我抱以同情和可惜......大有舆情汹汹之势。”

  刘吉意味深长的说:“切记,那只能算应景话,你听听就是。不用太当真。真等你一呼的时候。别说百应。能有几个就了不得了。”

  方应物对刘棉花还故弄玄虚态度很不爽,嘿然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那张天瑞明明已经出了前十,不知为何又成为状元。/bix Iage/虽然不知金殿上发生了什么,但大概有很不合理的情况发生罢?我倒要问问,天子和朝廷难道不该给天下读书人一个说法么?”

  刘棉花谋算得逞,此时心情不错,戏言道:“没做官之前,你就是个普通读书人,能去哪里质问?还想敲一次登闻鼓?”

  方应物又答道:“老泰山莫非忘了,后面还有金殿传胪,新科进士三百人要入宫朝见天子,这个场合如何?我上了金銮殿时。问一问这状元是怎么产生的,总不会被推出午门斩首罢?”

  刘棉花闻言皱皱眉,不由得坐直了,这女婿胆量很大,有时候连自己也揣摩不透他的想法,难道他还真想在金殿传胪时闹一闹?若真如此,自己就先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此刘吉便劝阻道:“万万不可,贤婿何苦如此啊,平白坏了老夫大计。”方应物连忙追问道:“老泰山有什么大计?”

  刘棉花愣了愣,敢情方应物的最终目的是要问这个。“今日在文华殿里,万眉州先读了你的试卷,然后刘祐之情急之下,拣出了张天瑞的试卷。最后轮到老夫时,老夫便赞同了张天瑞......”

  方应物原本猜测刘珝为了保住声望,利用私人关系走通了天子的门路,然后借着君威强行点了张天瑞成为状元。但是他却没想到,刘棉花居然临阵变化,像墙头草一般支持起刘珝。

  乍一听到,只觉得老泰山也太无耻了——你大造声势先把刘珝逼到不得不犯错的份上,而且还火上添油,故意进一步纵容刘珝将错误扩大化。但又仔细一想,便觉得奥妙无穷,很值得仔细揣摩其中三味。

  这么看来,刘棉花一开始大张旗鼓的要推举自己当状元,不过是虚晃一枪,用兵法来解释仅仅是佯攻而已。同时,方应物越发觉得,先前他要中状元的传言,说不定就是刘棉花自己散布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某次辅入彀?

  最后结果无非是两个,第一是让自己清名保持不坠,甚至还有所上升,为未来打下了坚实基础。

  本来以他的背景,若名次高居前列,在别人心目中肯定不纯粹,一个不好就充满争议了,有色眼镜是很可怕的。

  但是经刘棉花虚晃一枪之后,自己在维持名次不低的前提下,反而成了遭遇不公的受害人形象,仍然可以保持清清白白的形象。

  从另一个角度,在朝中有人的前提下,自己受了委屈难道还不该得到一些赔偿?比如选官时候照顾一下......

  第二是迫使刘珝自乱阵脚,做出了明显因私废公、违背规矩的事情。他公然依仗天子信任,强行践踏了君臣规矩,朝廷上下这么多言官岂是吃素的?不收个三五十本弹劾就算轻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叹道:“科道言官看在眼里,想必次辅老大人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刘棉花冷笑一声,“岂止一段时间?我看他今后很难再抬头了。”

  这话里有话,方应物愕然的表示自己听不懂,难道老泰山还有什么深意?

  现在刘吉并没有隐瞒自家女婿的意思,他看得出来。自家这女婿也是掌控欲很强的人。如果还遮遮掩掩的不告知内情,就难免要引得方应物离心离德了。

  所以又很明确的说:“老夫早从宫中得到消息,陛下将直接内批授官,用方士李孜省任右通政、邓常恩为太常卿。后面你自己应该想得到。”

  方应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按照正常程序,文官从入职到任命自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吏部就是直接负责官员铨选的衙门,天子并是不能想封什么官就封什么官的。

  但天子毕竟拥有名义上的最高权力,若强行直接封赏某人官衔,便称为传奉官。这是要被文官集团所抵制和唾弃的,或者说并不是合法官职。

  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成化天子滥封官爵是出了名的,文官集团虽然拼命抵制。但仍有大批的方士、僧侣、工匠、书画师都被一道圣旨授予官衔。最有名的代表就是方士李孜省。

  方应物前阵子忙于科举。一时间忘了这茬事,这次经刘棉花提起,他才记起如今也差不多到了传奉官风行的时候了。成化末期几年时间。就是传奉官极其泛滥的几年,直到成化天子驾崩后,文官彻底反攻倒算,所有传奉官才几乎被一网打尽。

  传奉官的巨大祸害和对文官体制的破坏性先不用去想,现在方应物突然冒出一身冷汗,这回刘次辅真要被自己的老泰山坑到死了......

  通政使司右通政是什么地位,前文介绍过,方应物乡试座师李士实、项成贤叔父项文泰正为了这个位置你争我夺。

  可以想象,天子直接内批李孜省这种装神弄鬼的方士进入九卿衙门成为右通政,将引起文官集团多么大的震动。百分之一百的必将引发激烈朝争。

  在这种大背景下,刘次辅凭借君恩力挺张天瑞成为状元的事情与天子直接内批授官的性质何其相似?都是对天子对规矩的肆意破坏,都是君权对臣权的严重侵犯。

  那么刘次辅的所作所为少不得要被人拿出来相提并论,作为劝谏君王的论据和把柄了......若一个堂堂大学士次辅被人与方士相提并论了,那他还何以在文官中立足?

  一次又一次的出现丑闻,刘珝这个次辅即便不辞职也算是站不稳了,而刘棉花则可以顺势上升为事实上的次辅。一个比首辅年轻十岁的大学士,与首辅接班人简直没什么两样了。

  和这个巨大利益比起来,自己的状元当然微不足道了......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索然无趣,自己还是距离这个游戏太远了,自己所经历的波澜与朝廷黑幕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他意兴阑珊的拱拱手:“科举已然终了,选官时候,要仰仗老泰山出把力气。”

  刘棉花立刻摆出长辈架子,敦敦教导道:“科举名次好也罢,不满意也罢,都已经过去了。你必须尽快将心态转变过来,须知科场与官场是完全不同的。古往今来无数人科场得意、官场失意,就是心中拐不过这个弯。

  另外,将来你若飞黄腾达,你丢失状元的事情必将被反复提起,别人将会认为你本该是状元,但却遭奸人陷害,会更加为你鸣不平,你获益就更多。而将来你若泯然众人了,那就没人会记得你今日的遭遇,没人再会觉得你丢掉状元是委屈。

  老夫话说到这里,你且自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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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九章 踌躇满志!



  在长安左门外初次公布殿试名次后,还有一系列后续仪式,当然都是喜气洋洋的仪式,这不但是个人的喜事,还是朝廷的大喜事。正所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

  次日,成化十七年殿试的新科进士们赴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再次日,便举行了著名的金殿传胪仪式。新科进士们穿戴进士巾服,整整齐齐的列队进宫,至奉天殿朝见天子。

  唱名完毕,执事官在鼓乐声中捧金榜在先,新科进士尾随在后,沿御街出长安左门,正式张挂起金榜,以供万民观看。随后顺天府以伞盖送状元骑马归第,这便是百姓口中传言的游街夸官。

  又次日,天子赐宴于礼部,谓之恩荣宴或者琼林宴。宴会完毕后,新科进士用三天时间在鸿胪寺学习礼仪,然后正式参加朝会并谢恩。

  此后便是新科进士进入官场前的最后一项程序,众人要集体到国子监谒孔子庙,礼毕后便正式易官服,表示脱离平民身份,成为官身。

  其余还有一项事务,礼部要奏请命工部在国子监立进士碑,所有新科进士都将留名在此。

  到此为止,对这三百来名新科进士而言,充满着荆棘、光荣、梦想的科举道路或者考试生涯都成为过去式,由科举带来的荣耀也已是往事,新的生活开始了。

  在自家院子中,方应物捧着新领到的冠服感慨万分,县试、府试、道试,再到乡试、会试、殿试。全部过程仿佛历历在目。

  如今终于从考试中彻底解脱了,但方应物却生出几许怅然若失之感。读经义、习八股实在太枯燥乏味了。淘汰率超高的重重科举关口又给人巨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无一日不想摆脱科举考试的束缚。

  真到此刻。猛然松开了这道束缚后,方应物心中滋味反而颇为复杂。无论怎么说,科举也是给他带来了很多荣光时刻,没有这条道路,就凭他那世代贫民的卑微身份,也不可能短短几年工夫便父子双双名列清流。/bIXIAGE/

  不止方应物,所有新科进士,特别是出身寒门的进士大都会产生类似的感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身份上巨大的转变对每个人的冲击还是不小的。

  所以朝廷会很体谅的给进士们一个过渡期,所有新科进士可以在朝廷各部门观政历练,和二十一世纪的实习差不多,称之为观政进士。

  方应物心态转变很快,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他迅速抛开了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热火朝天的投入了官场!吃完苦中苦,要当人上人,这里天地广阔,作为二甲第八名的高位进士大有可为!

  当春闱大比的热潮渐渐退去时。一个更加重要的现实问题就摆在了新鲜出炉的三百名官场菜鸟面前,那就是选官。

  选官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虽然大家都是进士。貌似现在还是平等的。但一个进六部的和一个外放为知县的,将来命运绝对天差地别。

  却说这选官也有一定之规,按照传统惯例。其中一甲三名直接入翰林院,成为前途最光明的翰苑词臣。

  二甲进士的待遇也很优厚。在京可选为六部主事,出外可直接选为知州。至于三甲进士的起点则要差一筹了。在京只能选为诸寺、监、司官员,出外只能担任知县、推官,进六部是别想了。

  当然,随机性很大的“一考定终身”对二甲、三甲进士而言也不公平,所以科举之后还有一次机会,那就是馆选。

  进士经过馆选,就成了庶吉士,可以到翰林院进修。正常情况下三年后散馆,成绩好的留翰林院为官,次一等的可以入科道(科道极其清流,很不好进),再次可以进六部。

  如果中进士被称作登龙门的话,那么被选为庶吉士就是登完龙门再登一个天门,未来就是真正的青云大道,升迁也很迅速,因而庶吉士有个别称叫“储相”。譬如方清之,就是庶吉士出身,现在前景很被看好。

  在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下,对一般进士而言,如果志向远大觊觎庙堂高位,那么第一步就是要被选为庶吉士。至少从正统年间以来,宰辅大学士大都是庶吉士出身。

  弘治朝之前,馆选处于不成熟期,运作并不规范。有时候是天子直接点庶吉士;有时候是考察进士平时所做诗文,择优选为庶吉士;有时候是朝廷出考题,众进士答题,答完再选庶吉士。

  但比较流行的方式就是凭借诗文馆选。每个有志进士都可以将自己平时所做诗文上交,然后朝廷凭借所交诗文选拔庶吉士。当然,也要出题复试,以证明诗文确实是本人所做。

  对方应物而言,不太担心自己的官位问题。有名次,有功劳,有背景,无论怎么选官,他不可能差得了,无非是能上几层楼的问题而已。但最优的选择,当然还是馆选入翰林。

  方应物也仔细斟酌过馆选的事情。在他想来,天子钦点庶吉士这种事,大都发生在永乐、宣德这些皇帝比较强势的时代,这样的皇帝本身就有强烈的自主意识,想要选择完全符合自己胃口的人才。而今上成化天子显然不是这样的皇帝,估计是懒得费这种心思。

  所以方应物判断,今次最有可能的馆选方式还是凭借诗文,其实这有点类似于前朝唐代的行卷,不知道算不算是古风。

  相对于八股文,这可是他的强项!要是在这上面栽跟头,那就枉为穿越者了!如此方应物便忙着准备起来。

  诗文诗文,有诗有文,自穿越以来,抄袭过不少后世诗词,精品也不算少,要挑哪几首颇为煞费思量。

  比如那首说岳飞的满江红,可能符合大臣口味,但怕让天子不喜;又如随着八股文选集传唱天下的明日歌,名气够大,也很励志和主旋律,但太通俗,艺术水平略低。

  至于文章,拿两篇边策出来就可以了。一方面这是已经被事实证明正确的、非常有价值的文章,别人谁也比不了;另一方面,也是间接提醒朝廷不要忘了他方应物的昔日功劳,要连个庶吉士也不给,那也太慢待功臣了!

  经过精挑细选,方应物从自己作品中挑出了十首诗词,连带两篇策文,花了一整天时间,用标准的馆阁体,认真仔细的抄写了一遍,力求尽善尽美!

  凭这些在加上其他便利条件,混进翰林院手到擒来!方应物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宰辅位置向他招手!

  黄昏时候,翰林院编修、东宫侍班、文华大训编纂方清之从翰林院回来,刚进了家门就被自家儿子堵住了。

  方清之望着方应物手里的一叠纸笺,满怀疑惑,“这是”

  方应物豪情万丈的答道:“这是儿子我将来出将入相、光宗耀祖、报效国家、后来居上的敲门砖!”

  方清之的脸皮忍不住抽搐几下,“前几句为父尚可理解,但最后一句这后来居上是什么意思?”

  “顺嘴,顺嘴说错话,父亲大人恕罪,这句可以略过。”方应物连忙谦虚几句,“不知今科馆选是否还是礼部主持?烦请父亲大人帮忙将诗文投递给礼部尚书周老大人,有你的面子在,馆选胜算更大几分。”

  方清之古怪的望着儿子,“为父仿佛听说过,上一科选了三十名庶吉士,现在翰林院有点人满为患,所以朝廷不想在今科馆选了。”

  踌躇满志的方应物好像挨了当头一棒,顿时眼前一黑

  他才记起来,所谓馆选不规范,不但指得馆选程序随意性大,而且每一科是否馆选的随机性更大有时候馆选,有时候不馆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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